第一章 不速之客
小說: 師弟今日善良否? 作者:洋芋酱子 字數:3671 更新時間:2022-10-15 13:35:21
「你是何人?」
問話的,是尋壑澗出岫蘆首徒奚悲,年近十六,他抱著藥舂出門拿藥材,迎面撞見這位不速之客。
來者身高七尺有餘,利落書生打扮,青色腰帶勾勒出他纖細的腰線,是位模樣俊俏的郎君。俏郎君渾無半點不請自來的自覺,施施然登上木階,兩條長腿大搖大擺在庭前東走西顧。
奚悲警惕地打量他,臉沒花,衣擺未臟,全須全尾地立著,他怎麼進來的?
白皙的手指在篾簸箕邊沿劃過,不小心扎進去一根倒刺,那廝立刻嬌氣地「嘶」一聲,忙縮回手,把金貴的手指舉到一雙桃花眼前瞧了又瞧。
無甚大礙還是叫這天生嬌生慣養的玩意兒齜牙咧嘴半天,一雙劍眉快擰成了一字。
此人名喚林晚雨,對外自詡是位古道熱腸的大善人。
林大善人站在水中央的木樓前庭,鼻間儘是藥香,煞是好聞,他旁若無人一般在木架最高處找到香味的源頭,隨手掐起一根幹枯了的「樹枝」,在鼻尖嗅了一嗅,立刻遭了報應,打了個震天響的噴嚏。
「阿嚏!」這位多動症高齡患者搓搓鼻尖,無視奚悲警告的眼神,沒有半點兒「客人」的禮數,也不怕被主人拿掃帚趕出去,徑直大剌剌晃到門前,一手抄起木製捲簾,一手自然撿起立在門邊的一把蒲扇,來回逡巡了好幾圈,未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甚至也並未覺得自己孟浪,沒骨頭似的往那門上一靠,「篤篤篤」敲了三下,扭頭問正瞪他的奚悲:「蘇澈不在?」
乍看之下,姣好的皮囊,天生的笑眼,眉宇之間藏著說一不二的英氣,和他家先生,甚至有幾分說不出的相似,又張口喊他家先生的大名,莫非真是他家蘇醫師的故人?
「先生外出采藥,歸期不定,這位郎君請回吧。」就算是先生的舊相識,沒有先生准許,他也萬萬不敢將人留下來,只得下逐客令。
看人對他有所防備,林晚雨不急不惱,放下蒲扇,慢悠悠開始解袖口,奚悲以為他想動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林晚雨壓在了柱子上:「你想打架?」
林晚雨掀開他:「在下可是斯文人,不興舞槍弄棍,我是要給你看這個——」說著,他扯開袖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手腕上鬆鬆掛著一支手釧,綴著顆晶瑩剔透的紅珠子,散發著清幽的松香,他看著珠子露出個稍縱即逝的笑容,屈指用指腹在珠子上捻了捻,「你可認得?」
奚悲當然認得,這支手釧,與他家先生左手手腕上的,一模一樣。他家先生視其如珍寶,連沐浴都不曾摘下來過。
見少年不說話,但眼底的敵意明顯弱了幾分,林某人不知出於什麼心態,補了一句:「這顆珠子,和你家先生手腕那顆,是一對。」
聽到這話,奚悲一張素白的臉立刻紅成柿子,他不敢也不會對先生的私隱加以揣測,但眼前之人,確乎其事是先生的「舊相識」,更有可能比「舊相識」更甚,因此不敢怠慢:「我信你,只是先生出谷在外,並非我存心攔你。」
林晚雨倒也不惱,眯起眼睛,莫名其妙問:「你跟著他學了四五年,可通望聞問切之道?」
望聞問切是岐黃之基,也是岐黃之本,奚悲不敢說精通,但至少不會給他家先生跌份兒丟臉,他承了師父的性子,為人低調,不喜過於招搖,因此淡淡回了一句:「略通一二。」接著在心裡想,難道俊俏郎君是來求醫的?
「既如此,有勞隨我走一趟。」千言萬語,一言以蔽之成一句勞駕,可這位少爺打小是個不求人的,又揣著點兒不可言說的小心思,不拿自己當外人,沒憑沒據就讓人跟他走。
奚悲短暫掙扎片刻,認為幫他等於幫自家先生,竟然將他家先生「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私自出澗」的聖旨當作耳旁風,掀開門簾,叮囑裡面的人:「梨生,我出去一趟,你看著他們,不得胡鬧懈怠。」
不等梨生問上半句,奚悲拎著一隻大布袋,與林晚雨一同消失在尋壑澗中。
奚悲視若神明的人,名喚蘇崇光,山中閑雲野鶴般的人物,此時正在江陵當地一間頗負盛名的小酒館裡用飯。
小酒館熱鬧非凡,是他雲遊回尋壑澗時,經常下榻的地方,每到晌午時分,用飯喝酒的濟濟一堂,大堂里一層半之處,搭了個檯子,常有說書的,繪聲繪色演上一回,引得滿堂喝彩,酒菜也賣得翻倍。
蘇崇光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這天兒還早,離午時差了大半個時辰,說書的沒來,旁桌不甘寂寞,講起了朝中大臣的秘辛。
教養他的人,雖在千里之外,可君子行徑是刻在骨子裡的,他本不欲多聽,奈何那兩人說起的,是他日思夜想恨得牙癢癢的名字——林晚雨!
「聽說這位戶部尚書,十九歲高中狀元,被主君欽賜二品戶部尚書一職。」
「十九歲就當上了二品官?」
「誰說不是呢。說是家裡生意做得大,每年給昌都不少賦稅,昌都那位賣官鬻爵,荒唐笑話還少?」
「你小點兒聲,當心掉腦袋。」
「喲,你瞧我這張嘴,還別說,笑話歸笑話,那位戶部尚書能耐也是真能耐。」
「年紀輕輕,手段狠辣。他可是扳倒不少人,上任第一年,就把三朝元老沈思明送進了天牢,說起來還是個笑話,他不知道怎麼哄得中書令馬致和給他撐腰,二人逛著青樓,就把差事給辦了,那人怎麼都沒想明白,一個酒桌上剛喝完酒,被窩還沒躺熱乎呢,就被押進了大牢,到死都沒想明白是林晚雨和馬致和聯手請君入甕。」
——林晚雨!
蘇崇光不由得心下一驚,哪個林晚雨?蜀南郡林晚雨?
除了他,還能有誰?試問這世上,哪個林晚雨有這樣偷天換日的本事?
「叩叩叩——」
蘇崇光頓時食不知味,更無心聽話本,他自問冷靜自持,一朝破功,若那些人口中的林晚雨,真是他認識的那個林晚雨,該如何是好?
他一刻也等不下去,恨不能立刻飛奔到昌都問個究竟,「小二,結賬——」他出了酒館,坐了船,往尋壑澗趕。
在彭荷碼頭下了船,天色已晚,進山危險,他打算在彭澤留宿一晚,第二天一早回尋壑澗安置好弟子們再前往昌都去尋那闊別六年的人。
木道年久失修,夜色濃重,月光羞澀藏進雲間,蘇崇光一腳踏空,摔進了泥潭,他從未如此狼狽過,「魂不附體」這種懵懵的詞一向與他無關,可他直到摔疼了才醒過神,與其揣測,不如親自去驗證。
雖一直避之不及,可現在,他無比堅定,他要去昌都!
出了尋壑澗,林晚雨手裡不知道何時多了一把摺扇,步履匆匆,也不耽誤他瀟灑瞎講究,扇子扇著,手絹擦著,時不時還能變出個精緻的糕點,大方地分給同路而行的人。
奚悲一路上都在悄悄瞧他,看他一言一行做派倜儻,舉手投足之間,儼然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半點苦頭沒吃過,是位金貴的大少爺,跑到荒郊野嶺,難不成只為遊山玩水順便濟世救人?
日頭隱在城門西邊的城牆後,他們行了近十里山路,終於到達目的地,站在城牆根下,仰頭便能瞧見碩大「彭澤」二字,毫無生氣立在城樓上。
暮色低垂,城門大開,不見守城兵,林晚雨大搖大擺地進了彭澤內城,奚悲憋了一路,終於忍不住問:「你尋我來,究竟是給何人看病?」
林晚雨收起扇子在手上慢悠悠地邊敲邊吐出四個字:「彭澤鎮上的人。」
什、什麼?奚悲以為自己聽錯了,「郎君此話何意?」
彭澤鎮與一般小鎮不同,乃是非之地,雖住著些人,但大多為戴罪之身,時常有強盜出沒,別說半夜三更,就算是大白天,也沒有人敢在彭澤正街上閑逛。
他們此時站在坑坑窪窪的主街上,竟不見半點燈火,宛若空鎮,「彭澤之地,豈有半個好人?」他雖第一次出澗,可在入尋壑澗前,他對彭澤之地深惡痛絕,若不是看他家先生的面子上,他根本不會踏入這是非之地。
聞言,林晚雨那原本和顏悅色的臉上露出駭人的寒光,就連聲音,也似一把尖刀,刺向奚悲:「你家先生是這般教養你的?」
奚悲一聽,連忙解釋:「與先生無關,是我不喜歡這裡的人。」
林晚雨倏地笑了,臉上的陰冷蕩然無存,「啪」地一聲,扇子再次展開,捲起一陣清風,林晚雨兀自往前走了幾步:「先找家醫館問問,路上我再與你細說。」
他們沿著正街一路向東,路上荒無人煙,不見半盞燈火,林晚雨也不再賣關子,將他昨日所見詳細說予人聽:「昨日途經此地,見天色已晚,本想到彭澤鎮住上一住。結果剛踏入彭澤鎮的城門,便被守城兵勸住了。守城兵說,前兩日,彭澤鎮突發不治之症,讓我有多遠走多遠,我林晚雨長到二十又一,從來沒被人像趕狗似的驅逐過,你都想像不到那守城兵的不耐煩的眼神」,他說著,學了起來對方瞪著眼對他搖手,讓他趕緊走的動作和表情,那架勢,饒是奚悲再穩重自持都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
他不滿意地問道:「你笑什麼?」
奚悲見他像是真氣不過,忙斂了笑,一本正經地問:「既然人趕你走,你還回來做甚?」
手無寸鐵的公子哥,大概從來沒受過這等氣,奚悲福至心靈地想,難道他是想把鎮上的人治好了,再把受過的氣氣回去?可真夠無聊的!
對方有讀心術似的,看穿奚悲的腹誹,咂咂嘴,給了個頗高的自我評價:「別用那種眼神瞧我,我不圖名不圖利,只是個見義勇為的大善人罷了。」
奚悲不置可否,等那大善人言之鑿鑿絮叨完,往長街一指:「走這邊。」
暮色漸濃,他們穿過正街,走出約摸二三十米,長街轉角出傳出急促的犬吠,林晚雨聞聲望去,有人從牆後走了出來,幾隻流浪狗綴在他身後,亦步亦趨,沒命似地咬。
不知誰家點了燈,照亮了前路,也照亮了那忽然冒出之人的臉,林晚雨腳步一頓,連呼吸都快了幾分。
那人徑直走向他,隔著幾步的距離站定,隔著十幾塊青石板,隔著橫亘六年的歲月,隔著幾盞燈火,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他。
蘇崇光。
林晚雨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
六年了,終於,再次相見。
周遭的一切連同心跳都隱匿在黑暗中,油燈的火光倒映在蘇崇光的黑亮的瞳孔里,讓他本就幽深的眸子,看上去格外燙人。
林晚雨按捺不住砰砰狂跳的心,舔了舔唇縫,輕輕喊了一聲:「師兄——」
蘇崇光應到:「阿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