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賀禮第二天跟著許時一起去了片場。

《燒》的故事又悲又喪，如果不是沖著拿國際大獎去的，孟舉可能到現在還湊不到錢開機。

大部分錢全部花在了場景布置和設備上，拍攝監視棚就是一隅漏風木板搭出來的空間，賀禮到現場的時候肉眼可見的臉色變差了。

許時沒有自己專屬的化妝間和休息室，幾輛保姆車擁擠地停在拍攝棚外，寒風一吹所有人都跟著打了個顫。

許時倒是接受良好地跟導演打了個招呼，捧著劉希賣給他的熱豆漿坐到了化妝師面前。

他扭頭輕輕瞥了賀禮一眼。

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賀禮今天穿得相當人模狗樣。修身的長款羽絨服大開著，露出裡面W家高奢的黑金配色的襯衫，領口的扣子上鑲嵌了藍寶石，襯衫被扎進褲腰勾勒出精瘦有力的線條，兩條腿筆直修長。

往哪兒一站，還以為是誰家走錯地方的T台模特。

許時瞧見賀禮那幅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的糾結樣子，嗤笑著把人喚到了身前。

賀禮身上帶著柑橘的甜澀味道，是許時最喜歡的一款香水。

「去看看小黎吧，」許時的豆漿喝剩了一大半，他一點也沒避諱地遞給了賀禮，「他第一次見大導，經紀人應該陪在身邊。如果試鏡成功了，你可以順便帶他跟導演吃個飯。張導的劇都很不錯，如果順利播出，小黎應該又能漲不少粉絲。」

賀禮心情複雜地聽著許時跟他碎碎念叨。

這些都是經紀人應該操心的事情，而許時因為他的懈怠和忽視，早早地便自己看透了娛樂圈的「優勝劣汰」。

「我今天陪你。」

賀禮一出口，許時便詫異地睜開眼睛看他。

沒在許時眼底瞧見半分喜悅，賀禮攥緊了拳頭，指甲陷入手心傳來清晰的刺痛感。

「小周留在他身邊照看，有什麼事情他會及時給我打電話的。」

周靖是賀禮的助理。

許時點了點頭重新閉上了眼睛，他昨晚沒怎麼睡好，失眠到凌晨好不容易睡著，又反反覆復夢到跟賀禮那段無憂無慮的高中生活。

人總是憶苦思甜趨利避害的動物。許時不得不承認。

劉希沒怎麼跟賀禮接觸過，見到他怵得慌，都不敢往許時跟前湊，只能跟著江錦余的助理一起蹲在牆角聊八卦。

賀禮沒什麼事做，只好拿過許時放在桌子上的劇本看。

他已經很久沒有給許時挑過劇本了，拿起劇本前，他都不知道許時在拍的電影講的是什麼劇情。

許時的劇本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筆記，好幾種顏色的筆跡混雜在一起，像極了一本小兒塗鴉。

人物的小傳他寫在了封面後，其餘便全是對劇情和台詞的理解和詮釋。重要劇情的地方許時還貼了好幾張便利貼，寫滿了簡枳的心理活動。

大到接到簡波電話時的心理描寫，小到接一杯水，許時也能把當時簡枳在想什麼完整地寫在紙上。

他寫得詳細又直白，紙上的話猶如潔白聖杯中盛不住而溢出的淤泥，賀禮看得一陣皺眉。

不等他把劇本看完，導演那邊已經喊了Action。

簡枳和盧明驛的關係突飛猛進，一個月前盧明驛還是讓他躲避不及的鄰居，暑假一過，盧明驛手上已經拿到了簡枳家防盜門的鑰匙。

「今天是你的生日吧？」盧明驛嘴裡叼著一塊三明治腋窩下還夾著一個黑色挎包，「想好要怎麼過了嗎？」

簡枳神色微微一變，垂著頭自嘲般說道:「沒什麼好過的。」

「那怎麼行，」盧明驛毫不猶豫地反對，「生日是多重要的事情啊，你等著，我下班回來給你帶生日蛋糕。」

簡枳瞧著盧明驛匆匆離去的背影有些哭笑不得。

他明明比盧明驛還要大兩歲，兩人的相處中盧明驛卻是經常照顧人的那一方。

想到盧明驛嘴裡的生日蛋糕，簡枳突然覺得生日也不是那麼令人討厭了。

甚至，讓人期待。

下午不到四點，簡枳就完成了今天的畫稿任務。

他站在昏暗的客廳里環顧了一圈，這才深刻地意識到自己以前住的恐怕是一個狗窩。

雖然不算邋遢，但東西大多雜亂無章地擺放在沙發茶幾甚至地上，能夠下腳的地方少之又少。盧明驛為了不碰壞簡枳的畫畫工具，強行在客廳到廚房再到卧室的路上用腳開闢出了一條小道。

簡枳手忙腳亂地把屋子收拾了一遍。

又顧忌著盧明驛來的第一天說他家太暗了的話，慢吞吞走到玄關處第一次打開了客廳天花板上的大燈。

刺眼明亮的燈光頓時充盈在整個空間里。

簡枳有幾分不適應地閉了閉眼睛，在沙發上局促地坐了下來。

這棟別墅的戶型很好，兩面採光，簡枳這邊的後山上還有一片竹林，站在窗戶前還能夠看見樓下涼亭旁的小湖。

簡枳摸了摸身下的布沙發，幻想了一下盧明驛晚上過來之後臉上可能會出現的詫異表情，沒忍住眯著眼睛笑了起來。

然而他的開心沒能持續太久，短促又持續的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手機熒幕上顯示的是一串陌生號碼，但對數字比較敏感的簡枳第一時間就認出了這串號碼。

這是簡波上次聯繫他用的號碼。

簡枳身體僵硬地坐在沙發上，任由手機孜孜不倦地在耳邊響著，半分鐘過去，客廳里恢復了寂靜。

可簡枳把逐漸加快的慌亂心跳聲聽得分明。

他知道簡波是個什麼樣的人，也清楚一個走投無路的賭徒沒那麼容易善罷甘休。

果不其然，幾分鐘後那串陌生號碼又打了進來。

客廳通透明亮，就連地板上的灰塵都能被瞧得一清二楚。可簡枳卻恍惚覺得自己又被關進了破舊磚屋下的不透光的地下室里，聽不見聲音，只有老鼠和蚊蟲與他為伴。

窒息恐慌席捲而來，簡枳如同溺水的人抱緊了懷裡的布藝抱枕，咬牙接通了簡波的電話。

簡波不知道縮在什麼地方給他打電話，周圍安靜得只能聽見了粗重的喘氣聲，他桀桀笑著，語氣怪異又親昵。

「小枳，今天是你的生日吧？用不用爸爸給你買個蛋糕送過去啊？」

簡枳咬唇不回話，簡波卻像不在乎他態度一般，出奇的沒有生氣辱罵他。

「爸爸知道你怪爸爸，怪爸爸沒能陪在你身邊長大，可是爸爸要去賺錢啊，不賺錢小枳拿什麼生活呢？爸爸這些年可是一直都在想著你，現在爸爸很想你，想給你過個生日，小枳，爸爸去找你好不好？」

「不好！」

簡枳猛地從沙發上彈起來，他像只困獸般瞪著眼睛，抓著手機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泛白。

「我不需要你給我過生日。」

簡波那邊靜了幾秒，他咽回即將脫口而出的謾罵，面容扭曲地說道:「我知道你跟爸爸不親，可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和你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了。小枳，你難道不想擁有自己的家嗎？」

簡枳站在客廳中央，茶幾上是盧明驛中午下班帶回來的一杯無糖奶茶，玄關旁的櫃子上擺放著一套黏土玩偶，頭頂的吊燈照得他面色蒼白。

簡枳身體晃了晃，拒絕道:「我現在有自己的家。」

簡波一腳踹翻身邊的竹凳，他焦急地在昏暗的地下室轉圈踱步，語氣越來越不耐煩。

「沒有我你當初九就跟著那個賠錢貨媽一起死掉了，」簡波面黃肌瘦，瞳孔收縮，「老子給了你兩次生命，你現在連自己的親爹都不認了？」

這才是簡波，滿口髒話，眼睛只有自己。

「你以為你奶奶憑什麼能把你養這麼大？如果不是我每個月都打錢回去，你在就被那個瞎子老太婆餓死在家裡了。你現在倒好，你老子有一點事你就恨不得遠離，老子當初就是射在牆上，也比生出你來好。你就該跟著你那個賠錢貨老娘一起死在火裡面，燒個幹凈！」

簡波罵罵咧咧，血液里的瘙癢讓他開始口不擇言，「燒得片甲不留！老子連下葬的錢都省了，哈哈哈哈哈，死得好！你他媽還過什麼生日，你個災星，你媽生了你就得了病，你生日她就燒死了自己，你也該死！全都該死！」

對，簡枳無比贊同:他當初就應該跟著母親一起死在那場大火里，死在蟬鳴不歇的盛夏，死在母親的懷裡，也好過渾渾噩噩這麼些年。

簡枳也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掛斷了電話，手機已經沒電自動關機，簡枳呆坐在客廳的地板上，小腿被壓得失去了知覺。

直到門鈴聲把他喚醒。

簡枳看鬼一樣看著緊閉著的房門，攥緊了客廳上的水果刀。

「簡枳，你不在家嗎？」

盧明驛的聲音讓他頓時鬆懈下來，簡枳丟掉水果刀掙扎著起身，長時間的跪坐讓他小腿發麻，連往前邁出一步都覺得困難。

下一秒便傳來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這還是盧明驛拿到他家鑰匙之後第一次使用。

「簡枳！」盧明驛推開門，倏地跟坐在地上的簡枳對上視線。

沉默了幾秒後，盧明驛後知後覺地覺出點臊意，撓了撓後腦勺問道:「坐在地上幹什麼，我還以為你出什麼事了呢。」

簡枳搭著他的手站了起來，藏起眼底的陰鬱，笑道:「把東西都收拾了一下，腿坐麻了起不來。」

簡枳垂眸，纖長濃密的睫毛在下眼瞼出篩下一片扇形的陰影。

盧明驛別過臉清了清嗓子，飛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後把另一隻手提著的蛋糕遞到簡枳面前。

「生日快樂，簡枳。」

那是他二十四年來，收到的第一個生日蛋糕。

很簡單的奶油巧克力蛋糕，拿出來的時候甚至連happy birthday的立牌都倒了，看起來滑稽又可憐。

但奶油是甜的，盧明驛的手心是溫熱的，客廳的燈重新亮起來的時候，簡枳低頭抹掉了鼻尖的淚珠。

「許了什麼生日願望？有沒有許願賺大錢？」盧明驛裝作沒看見簡枳的動作，小心翼翼地摘掉蛋糕上的蠟燭。

簡枳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他希望盧明驛能永遠平安快樂。

再貪心一點，希望自己能永遠留在盧明驛身邊。

明明不是太壓抑的戲份，拍完後卻沒人說話。

江錦余用食指勾了點奶油放進嘴裡嘗了嘗，很快就膩得皺起了眉頭。

「怎麼這麼甜啊。」他抱怨道。

道具組的老師來收蛋糕，看了他一眼笑著說道:「導演為了防止你吃道具，特意讓糕點師加了很多糖。」

沉悶的氛圍一吹而散，就連許時也抿唇笑了，賀禮此時宛若站在幕布外的觀影人，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