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江逸第一次見顧北清，是在岳州北市的街上。

他們一行十幾孩子被人伢子拘著，幾個年長的被富戶買去做了下人，葉江逸又瘦又小，看著蔫蔫的，人們擔心有病活不了，挑挑揀揀把他剩下了。

時值酷暑，恰逢正午時候，身上帶著傷又連著幾日沒吃飯，葉江逸頭暈的站都站不穩，眼前一黑便毫無意識的軟著身子往下倒，也不知跌到什麼地方，等緩了會兒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正被人扶著，趕忙站直身體，垂下眼睛不敢抬頭看。

手上那點輕飄飄的重量忽然消失，顧北清低頭瞧了眼衣衫襤褸的少年。

眼前人應是小他幾歲，低垂的眼睫濃密纖長，此刻正受驚般顫顫巍巍的眨著，像是晨間抖開露水的蟲翼，讓人不禁心生憐憫。

「哪裡來的？」顧北清輕聲問。

「繁州。」葉江逸仍舊低著頭，十分小心的低聲回應。

顧北清見把人嚇到了，鬼使神差的拿了塊兒桂花糖遞到葉江逸面前：「不怕，給你糖。」

葉江逸遲疑了下試探著伸手接過，他把糖緊緊握在手裡，小聲道謝。

雖然不敢抬頭，可單憑視線里極好的衣料，他也知道站在身前的應該是個富人家的公子。

人伢子見狀，忙換了一張笑臉迎上來：「小公子看看，這都是齊齊整整、手腳伶俐的好孩子，才五個銅板，可是咱岳州最I便宜的價了。」

葉江逸沒抬頭，只聽見幾聲銅錢相撞的聲音，叮噹作響，隨後，腦袋上方傳來顧北清溫和的聲音。

「走吧。」

葉江逸沒動，緊攥著拳頭指甲把掌心扎的生疼，他害怕，心跳的厲害，把想要說的話迅速在腦海過了遍，才怯生生的抬頭。

「能不能...放我走，銀子我會還。」葉江逸話說的磕磕絆絆，黑漆漆的眼睛裡帶了些祈求的神色：「求...求您放我走。」

「毛頭小子，你怕是餓昏頭了吧。」人伢子擔心買賣不成，忙出聲訓斥。

顧北清也不惱，低頭瞧著少年泛紅的眼眶，半晌，忽然輕笑一聲：「好啊，不過再見面時，就不是這個價錢了，你得還我五百兩。」

葉江逸愣了愣，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現在的他連活下去都不能保證，何來五百兩還帳。

顧北清覺著有趣，見少年遲疑也不催他，依舊靜靜等著。

約莫半柱香的功夫，葉江逸重新看向顧北清，眼神中卻莫名多了些堅毅在裡頭。

「好，再見面，我會還您。」

顧北清沒想到他真會答應，雖然不知如此落魄的他是從何而來的勇氣，但既然話說到這兒，他也懶得再阻攔：「好，到時記得把銀子送到燕王府。」

話說完，顧北清便轉身離開。

燕王府，葉江逸默默重複了遍顧北清口中的名字。

他明白這是一個好去處，可他卻沒這個福氣。

父母屍身被孤零零扔在長街，蟲蝕鼠咬的模樣還深深刻在他的腦海里。

他的命，不能也不該在這兒，該在鮮紅的血海里，同仇恨一同浸染成魔。

葉江逸抹了把眼睛，悲哀像塵土，無人在乎，卻完完全全封住了他的心。

那時候葉江逸比任何人都明白，一個一無所有，且身無長技的人是何等無用。

世事無常，總要有人成為那個可以握刀的人。

既如此，他便用命把刀握住。

只是，隔了這許多年葉江逸才明白，當時的顧北清根本沒指望他還錢。

堂堂燕王世子怎會在意那區區五枚銅錢，更何況，他連葉江逸的名字也沒記下。

不過是隨性為之而已，可是葉江逸卻惦念了許多年。

出了林子，光線瞬間強烈起來，顧北清回頭看了下落在幾步之外的葉江逸。

「前面就是禹州城了，小兄弟喜歡吃什麼糖？」顧北清笑盈盈的看著葉江逸，細長的手指隨意把玩著扇骨。

葉江逸張了張嘴，本想說都行，可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桂花糖。」

顧北清眉眼含笑，輕輕應了聲：「好。」

葉江逸明亮的眼眸痴痴的注視著顧北清溫和的笑容，心裡泛著柔柔的暖意。

他沒開口問那些殺手的來歷，一來是他現在沒有立場容易惹人懷疑，二來以顧北清燕王世子的身份也不難猜測。

燕親王作為大周唯一一個擁有封地的皇室親王，在這天下太平的年月手握重兵，無論是忌憚還是艷羨都是惹人注目的存在。

正所謂樹大招風，燕王府首當其衝。

葉江逸抬眼望著前頭那抹雪青色的身影，手裡摩挲著腰間的玉佩，唇間不禁揚了揚。

還好，有命見。

臨近晌午，三人才慢慢悠悠到了益城。

益城是禹州一個偏遠的小城，本地人口不多，但卻是來往商販的必經之地。

午間，販夫挑著擔子來來回回吆喝，各種吃食，稀奇小玩意兒都擺了出來，熱鬧的緊。

「沒想到區區一個桂花糖，花樣還挺多。」顧北清看著顏色不同，形狀各異的糖塊，不由的感嘆了下，隨即轉頭看向身旁的葉江逸：「你看看喜歡哪種，都喜歡就都帶走。」

葉江逸點點頭，按照記憶中的樣子，選了一種方形的桂花糖，轉頭對一旁的小販說：「要一塊。」

「啥？」小販拿著油紙的手頓了頓，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旁的凌靖也用一種自我懷疑眼神看向葉江逸。

「要一塊這個桂花糖。」見小販沒動，葉江逸又認認真真的重複了一遍，似乎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一塊兒賣不了。」小販瞥了瞥嘴把油紙扔在一邊，心道這仨人看起來人模狗樣的，沒想到竟然這麼扣。

葉江逸還想說話，右邊肩膀忽然搭上來一隻手。

輕輕的，暖暖的。

顧北清瞧著格子里還剩約莫十幾塊桂花糖，用扇尖兒指了指：「這種的，全都包起來。」

「好嘞！」小販聞言 立馬笑容滿面，歡天喜地的開始忙活。

顧北清說完轉頭看向葉江逸，倆人離得近，眼眸里能清晰的映出對方的輪廓。

葉江逸微微一怔，抿了抿嘴唇，重新把視線移回到小販身上沒再開口。

眼見葉江逸耳尖又爬上一抹粉色，顧北清勾了下唇角，把油紙包好的桂花糖遞給他。

葉江逸十分小心的接到手裡，確定拿好了，揚起白皙幹凈的臉朝他笑了下，濃密纖長的睫毛顫了顫，眉眼彎如星月。

顧北清被這笑容晃了眼睛，一時竟沒能移開。

葉江逸被他盯著，下意識的以為他也想吃，連忙說。：「我只要一塊就好了。」

顧北清被逗樂了，挑著唇角懶洋洋的笑道：「剩下的都給我？」

葉江逸點點頭，見顧北清還盯著他看，囁嚅道：「都給你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