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說: 山寺桃花始盛開 作者:z阿齐 字數:4113 更新時間:2021-11-08 12:24:02
陸和原本是個被皇朝天子投在如山寺佛堂里的一枚銅錢,如今也成了一個能夠保持人形的銅錢精。
和正常人不同的是,他化形的模樣多了一雙尖尖的貓耳。
造成這個可愛的失誤,到底歸咎於常常來寺里靜養的一個少年。少年看上去不似平常人家出身,每回來待一段日子,身後都跟有不少人候著。
當時,還不能化成人形的陸和就會變成通體雪白的奶貓,出了佛堂去尋少年的身影,最後在寺中的桃花樹下找到,跑過去徑直跳進少年懷裡,被對方那隻似白玉的手捋過順滑的頭頂,十分愜意。
尚未涉世的陸和那會兒能見到的人事也不多,只覺得少年似乎尤為喜愛自己化出的貓形,才在變人時出了差錯。
多了對耳朵也就算了,偏偏這雙耳朵一抖,還會噼里啪啦掉銅錢。
化形發生意外,陸和豎著一雙毛絨的貓耳朵,下山的日子彷彿毫無盡頭般延後,連曾經的少年也許久不再見,自己只能待在寺中,跟小沙彌嘮嘮嗑,偷吃佛像前的貢品,再把自己身上掉的銅錢交給寺里。
後來,寺里的桃花開開落落數載,小沙彌長大了些。一日,他從山下捎來一頂帷帽給陸和戴,剛好遮住了那雙顯眼的耳朵。
陸和便向小沙彌道別,承諾等回來順便給他帶遠一些地方的特產。
從生出靈識起就一直待在寺里,陸和雖然沒看過外面的樣子,但透過小沙彌的描述多少還是生出一些印象,下山到中途,他便看見了小沙彌指的路線里那條潺潺溪水。
陸和摘掉帽子,一腦袋扎進水裡,往水下吐了口氣,咕嚕咕嚕地,在水面上湧起水花。
等他抬起頭來抹開臉上的水,才發現對面不遠處有個人,手上拿著木叉,看樣子是在岸邊抓魚,此刻卻朝陸和這邊看過來,準確地說,對方應該是在看陸和的頭頂。
陸和一驚,拿起帷帽蓋在頭上,扭身跑掉了,因著慌忙,銅錢從帽子里嘩啦啦一路掉出來都沒有察覺。
鄧消勤是在半山腰開始撿到的銅錢,一路延伸到山腳,撿了滿滿噹噹的一袋。
「你掉的。」
等下了山,鄧消勤看見那個跑進人堆里的小個子,被周圍的人擠得頭頂的帽子搖搖欲墜,銅錢還在從面紗里往外掉,他嘆了口氣走過去,拍上對方的肩,一併把錢袋遞了過去。
「啊,我沒有掉錢啊?」陸和剛從被發現化形的緊張中平復過來,只掀開了臉前的紗,他習慣性地去抓頭頂的耳朵,卻被帽子擋住,銅錢落到地上來回滾幾圈才躺平。
陸和:「……」
壞了!該不會又被發現自己不是人了吧!
陸和緊緊抓住帽沿,偷偷去看對方的臉色,這一看,才認清眼前的人,竟是經常去如山寺的那名少年——如今個子已然拔高,面容也從稚嫩變得俊朗。
陸和心跳地砰砰響,連呼吸都越發謹慎,察覺對方似乎沒發現自己的異樣,才暗暗舒了口氣。
不過頂著鄧消勤似笑非笑的眼神,陸和還是心虛地紅了臉,甚至企圖用對方剛還給自己的錢袋賄賂,讓他忘掉這尷尬的一幕。
「你好好收著,別再丟一路了。」鄧消勤並不缺這點錢,想把錢袋塞回眼前的小孩兒手裡,也不知這小孩兒怎麼的,兩手非要抓著帽子不肯鬆開。
陸和比不過已經長大的少年力氣大,他瞅著那錢袋晃啊晃,一個頭兩個大,又覺得一旦接受了,可能再也沒機會見到對方,只得放大招,一癟嘴兩眼開始吧嗒吧嗒掉金豆子,把鄧消勤整了個猝不及防。
為了不引起周圍的人注意,鄧消勤拉著看起來家裡家財萬貫的小孩兒遠離了人堆。
哄了半晌。
陸和咬一口鄧消勤給他買來的糖葫蘆,紅紅的鼻頭不時地抽氣,鄧消勤眉間透著無奈,仍好聲好氣道:「這下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說話間,他用眼神示意陸和全程捏著自己衣角的手。
「不要!」陸和一聽,手上捏得更加緊,「你得把我的錢花完再走。」
頭一回聽說有好事,但非要這樣無賴地做。鄧消勤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沒扯動,只好放棄,轉而勸道:「行,但是你得先把手鬆開。」
陸和猶豫半會兒,聽了話:「那我鬆開了,你不要跑。」
鄧消勤點頭:「我不跑。」
單純天真的陸和鬆開手,在進了一家糕點鋪子買完蟹粉酥出來後,發現鄧消勤不見了。
於是單純天真的陸和站在原地等,而鄧消勤在對面的茶樓坐著等,一壺茶見底,他再朝樓下看,陸和還在等,也不見有人來接,四下暗處也並沒有人跟著,反倒是自己安排的人更多。
鄧消勤心想:這一拐就能跟著走的小孩兒,難不成是哪家老來得的子偷跑出家了?
「大哥,你在看什麼呢?」一人在鄧消勤旁邊插話,手上還提了個裝魚的簍子,他想起今天遇到的奇事,於是湊近了和自家老大低聲道,「我跟你說,今天我在山上抓魚的時候看到個妖精,對了,頭頂那雙耳朵,跟老大你以前抱的那隻貓倒是挺像。」
鄧消勤不語,只視線一直落在外面,那人疑惑地順著視線看過去,瞬間啊地叫了一聲,終於招來鄧消勤的一眼:「怎麼?」
那人緊抿著嘴,謹慎地朝四周看一圈,才指著樓下的陸和,唯恐其他人聽見一般悄聲道:「就是他,我看見的那個妖精就是他。」
說完,他扭頭看向鄧消勤,生怕人不信,卻見對方嘴角噙著笑意,登時嚇了一跳:「大哥,你、你不是嚇傻了吧?」
鄧消勤倒也不惱,抬手佯裝要敲他腦袋,也沒敲下去,便起身去結茶水錢。
出了茶樓,鄧消勤見陸和已經蹲在鋪子門口,嘴上還在解決剩下的半串糖葫蘆。
陸和覺得自己腿都快麻了,最後一顆紅果咬進嘴裡,糖皮的酸甜味道讓他捨不得直接吃進肚子,於是擱在一側的腮幫子里,鼓起一邊的臉頰,看上去圓鼓鼓的,倒是挺可愛。
帽子戴的時間太長,陸和直覺頭頂又熱又癢,想尋個人看不著的地兒搓一搓,接著眼前的地面一暗,他抬起頭,總算是把鄧消勤給等了回來。
「走麼?」鄧消勤一把撈起腿麻的陸和,陸和隱約覺得,對方的語氣變得更溫和了。
可陸和現在一心只想瞧自己的耳朵,又不擅長撒謊,磕磕絆絆想找個由頭也找不出:「我我、我有點累了。」
鄧消勤低頭,拿指尖輕輕蹭掉陸和嘴角的糖渣,欣賞一番陸和臉頰泛紅的模樣,才說道:「剛好,我家就在附近,你要是不介意,可以來坐一坐。」
隨後,鄧消勤叫來馬車,載著陸和一路到宅院門前停下。
陸和拉著鄧消勤的衣角走進院內,好奇地東張西望,只是被帶進一間卧房後,自己還頂著帷帽,再和鄧消勤一比,就顯得格外奇怪。
可他又不能在人面前摘掉帽子,生怕把自己還算熟悉又歡喜的少年嚇跑。
然而陸和憋了一路,急切地想給帽子里的一雙耳朵撓上一撓。未等他想出法子,鄧消勤率先開口,說要出去處理點家事,隨後體貼地替他關上房門。
陸和「唰」地掀掉帽子,攥著毛絨絨的耳朵上下捋了幾把,又拿帽子沖自己腦袋開始扇風。
等鄧消勤回來,陸和早已把帽子重新戴好,原本以為鄧消勤會有疑惑,對方卻只是平平常常地瞥了一眼他的頭頂,又喚了下人進來布菜。
菜上得七七八八,幾乎花了陸和的眼,瞬間讓他把這事兒拋到後腦勺,碰了佛寺中明文規定戒掉的葷腥,又欲蓋彌彰地在心底念叨那句「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入夜,風較白日里開始變涼,剛喝下的茶慢慢上頭,陸和開始困得眼皮上下打架,迷迷糊糊中發現鄧消勤正坐在飄窗邊,目光投向外面的燈火。
在陸和視線徹底陷入黑暗之前,對方又恰好轉頭,把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陸和在夢裡感覺到有人在摸自己頭頂的耳朵,輕輕飄飄地,也不給個痛快,很快就忍不住揮手抗.議。
他的帽子已經被鄧消勤摘掉,擱在一邊,那雙雪白的、毛絨絨的尖耳時不時不安分地抖動幾下,隨之落出一枚一枚的銅錢。
鄧消勤無聲地笑笑,鬆開手,替這個毫不知情的小銅錢精,一枚一枚撿起來。
半夜,陸和被熱醒,睜眼發現屋內點起了燭燈,而自己不知何時被搬到了床上,窩在被褥中包裹得軟乎乎的,難怪久了會感到熱。
陸和的意識還在恍惚間,鄧消勤已經聽到動靜,過來查看:「怎麼醒了?」
陸和半坐在床榻上,努力眨眼使自己清醒,猛地一哆嗦,想起要命的事,舉起手去摸自己的頭頂——入手是毛絨的觸感。
糟糕!帽子什麼時候掉了!
陸和心下慌亂,捂住耳朵直往床榻內側躲,眼看鄧消勤彎下半個身子,探得更近,沖自己出聲安慰:「別怕。」
「怕什、什麼?」陸和後背貼上牆面,兩手抓著耳朵,奈何也蓋不住它的全部,留個耳尖從指縫冒出來。
這便是落在舉著燭燈的鄧消勤眼中的模樣。
突然將人嚇成這樣,鄧消勤稍微思索後,覆上了陸和的手,低聲安撫道:「別怕,若是待不習慣,等天亮我送你回如山寺,嗯?」
「你……」陸和獃滯住,心慌過後氣還沒順過來,不小心打起了嗝,講話都斷斷續續的。
「你怎麼……知道我是……那裡的?」
鄧消勤垂眼,搖頭嘆氣地,佯裝失落:「倒也不難認,總歸以前沒少抱過你,怎麼到現在反而不認賬了?」
陸和連忙擺手:「完全沒有的事。」
「不過我才下山,不想那麼快回去。」
聲音越來越小,末尾甚至都快聽不清了——「而且,我還想多和你待一會。」
話音一落,陸和便感覺到鄧消勤抬手捋上自己的耳朵,激得他腰身一軟,跌進對方的胸膛。
鄧消勤頓住:「抱歉。」轉而安撫地拍拍陸和的背。
陸和埋在鄧消勤懷裡,不敢抬頭,只發出悶悶的聲音:「我有點困了。」
燭火被吹滅,鄧消勤在黑暗中回了句好,陸和便在對方輕緩地拍打哄睡中,在那人懷裡,睡熟了。
第二天,陸和才看清鄧消勤的宅子的全貌,以及一聲聲「世子」聽得他差點兒忘記問對方的名字。
鄧消勤,竟然還是當今皇親國戚之一,因從小病弱,才常常到如山寺休養。
陸和折了院中樹上一跟細枝子,在地上劃出鄧消勤的名字,還是今早名字的主人一筆一筆教的。在院中待了沒一會兒,鄧消勤已經派人備好了馬車,在不遠處喚他,一同出門,便立馬丟開枝子朝鄧消勤跑去。
又一年,寺里的桃花開了。
鄧消勤帶陸和游遍山看遍水,順帶將人投喂得臉蛋都圓潤了一圈,反觀鄧消勤,劍眉星目,身姿挺拔,唯獨對身邊總帶著帽子的小孩兒柔眉順眼,叫姑娘見了都面生嬌羞。
這邊鄧消勤算好時間,帶陸和回了一趟如山寺。
陸和趴在清清涼的石桌上,眼巴巴等著鄧消勤給早年埋在如山寺桃樹下的桃花酒啟封。
一片花瓣落在陸和鼻尖,緊接著被他吹起,隨著其他花瓣一齊飄散。
酒罈一啟,酒香四散。陸和伸長脖子去嗅,最後也只得了一個杯底的量,過喉甘醇,留在齒間回味無窮,丁點的量便使他眼角泛起紅,一雙小巧可愛的貓耳無意識地抖兩下。
陸和已經較以前修行更加熟練了,倒是很少再掉落銅錢,這回不小心到了微醺的狀態,沒控制好,撲簌簌掉了幾枚。
此時他也沒心思管,一隻手撐起半邊臉,盯著桃花觀了許久,又扭頭去看鄧消勤,也盯了許久。
隨後,陸和像是想通了什麼,又像是下了決定,朝正幫他收好銅錢的鄧消勤湊近了些,似詢問又似陳述:「以後,我們還來一起賞花嗎。」
清冽的花香混著淡淡的甜,隨著微風散在寺院各處。
鄧消勤端了酒杯,只淺淺地抿一口,在陸和期盼的眼神中,點頭淡笑,接著,將這點清甜,印在了他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