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一夢
小說: 思君不見君 作者:清风明月共天涯 字數:3541 更新時間:2021-11-08 09:50:24
「方思明,我要走了。」
方思明重傷初愈,面色仍是蒼白的,在聽見少女的話後更加白了幾分,顯出些頹敗之色來。
毫無血色的唇微微動了動,卻終究沒能問出那句:「你往哪裡去?來日我可能再尋到你?」
江映月神情哀婉,卻又帶這些釋然,道:「我畢竟是雲夢弟子,我也有自己該走的路。」
雲夢弟子身為醫者,所求自然是懸壺濟世,不辜負了一身醫術。
他與她,終究還是走不到一處去。
方思明知道,自己留不住江映月。
畢竟,是他先一次又一次推開了她。
「方思明,可不可以在我臨走前,說一聲喜歡我呀?」
江映月揚起臉,雙手捏著他的一角衣袖輕輕搖晃,就如同往昔的無數次撒嬌一樣。
以往方思明總是一邊嘴上說著嫌棄的話,一邊紅著耳尖順了她的意。
可這一次,他卻只是靜靜凝視著江映月,遲遲沒有出聲。
方思明常年戴著的面具在打鬥中遺失,他也不打算再繼續戴著了,此刻他臉上沒了遮掩,琉璃琥珀般的雙眸隱藏著驚濤駭浪,令江映月心驚肉跳。
「你真討厭!」江映月鬆開手背過身去,像個小孩子一樣跺了跺腳,「我都要離開了,你都不肯說一聲喜歡我!你這個討厭鬼!」
「算了,你不說,那就我來說,」江映月抹幹凈了眼淚才轉回頭來,「方思明,我喜歡你,不管以後我去了哪裡,在做什麼,對你的這份情意,都不會改變!我很開心,以後你終於可以為自己而活了,雖然代價有些大……」
「不過不要緊,以後你就是你自己,再也不需要被所謂『恩情』禁錮了,天大地大,再也無人能左右你了!」
朱文圭死了,他再也不需要做誰的傀儡,再也不需要小心翼翼地壓抑自己。
這簡直再好不過了。
「這個給你。」
白皙的掌心中躺著一隻小巧精緻的鈴鐺,方思明曾在雲夢學過醫,他自然認識——
這是每個雲夢弟子都有的鈴鐺,曾經他也有一個,但離開後就被他扔到不知道哪個角落了。
「這安魂鈴是我自己打的,希望你喜歡。」
方思明曾經改換身份先後拜入五大門派學藝,各門派功法因修鍊方式不同難免會有所衝突,時日久了也不免影響心性,而雲夢安魂鈴有安魂清心之功效,對方思明多多少少有些助益。
她特意尋了許多天工奇石,打出來的鈴鐺功效更好。
「你附耳過來,我還有話要說。」
江映月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方思明曾被她這樣暗算過一次,可這次卻還是佯裝不知,附身湊了過去。
臉頰上一抹溫軟觸感蜻蜓點水般轉瞬即逝,而罪魁禍首卻俏皮地沖他做了個鬼臉:「總說我是笨蛋,你也不聰明嘛!同樣的當竟上了兩次!」
說完轉身就跑,如同一隻輕盈的藍色蝴蝶,落到碼頭上等候多時的船隻上。
小船隨著她的動作晃了晃,盪起一圈圈漣漪,就如同方思明此刻的內心。
「船家快些走!我方才輕薄了他,怕他惱了要來揍我啦!」
船夫依言搖起了槳,小船飄飄蕩蕩駛向沒有他的遠方。
「小傢伙,我喜歡,喜歡極了。」
小小的鈴鐺,被方思明掌心的溫度捂得溫熱,卻不知說的是鈴鐺,還是人。
上一次,他們也曾在這個碼頭分別,可那一次仍有來日可以再見,所以方思明可以隨心地說一句:「你可千萬記得要早些回來,莫要讓我久等了。」
江映月也可以應他一聲「好」。
可這一次,卻是永永遠遠地分別了。
朱文圭死後,方思明亦是重傷。身為昔日的萬聖閣少主,如今的逆賊餘孽,方思明該和他的義父一道死的。
可江映月執意救下了他,她當時抱著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方思明,苦苦哀求周圍所有的人留他一命,就當做方思明已經死在了這次動亂之中。
能保下方思明的性命,江映月就已經心滿意足了,若是再奢求與他長相廝守,勢必又要為雲夢引來禍端。
雖然掌門總說,連她堂堂雲夢掌門都被江湖中人稱作妖女,雲夢弟子又何須循規蹈矩以江湖正派的規矩來約束自己。但江映月依然不敢過分叛逆。
江映月坐在船尾,方思明的身影已經漸漸變作小小的一個黑點,再也看不真切。
這讓她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那時候的她為了尋找她的方瑩師姐而離開雲夢踏入江湖,卻在十二連環塢遭逢變故,不慎墜入水中。
一片碧波蕩漾之中,她隱約瞧見一抹如同鬼魅一般的身影向她飄飄蕩蕩而來,在落入一個與河水一樣冰冷的懷抱後,她眼前一黑,徹底失去意識。
那時候,她最後的念頭居然是:真丟人!堂堂雲夢弟子,竟在水上吃了虧!
此外就是,她居然覺得這人的懷抱,竟然和她的方瑩師姐如此相似,果真是腦子進水了!
再後來,她與方思明的交集越來越多。
他們一起在房頂上吹著冷風喝著烈酒;他們一起去塞北看過雪;一起在中原賞過月;也曾於陽春三月,江南桃花盛開之時在芳菲林中並轡同游……
最最驚喜的是,原來方思明就是她的方瑩師姐,怪不得第一次見他就覺得親切。
果然她才不像青萍師姐說的那樣,只是見色起意而已。
或許她也是個妖女,江映月有時也會冒出這樣的想法。
那時候方思明為了綠蘿屠村,比起對無辜喪命之人的憐憫,她更多的卻是嫉妒。
憑什麼呀?!
明明是她陪了他那麼久,也不見方思明對她有過半句甜言蜜語,可他卻願意為了一個僅有過幾面之緣的綠蘿染上那麼多條人命。
那一次後,江映月決定給他一個教訓,於是她好幾天沒有搭理他,心裡暗暗期待著方思明會怎樣來哄她。
最終方思明也沒有來哄她,只是讓胖鴿給她送來一張紙條,上書三字「江南見」。
江映月立刻忘了所有的委屈嫉妒,很沒有骨氣地屁顛顛帶著自己做的糕點去了。
「呵,這降魔杵看著倒是威風。」方思明看著她辛辛苦苦做的糕點如是評價。
「呔!我這就降了你這魔頭替天行道!」
江映月氣呼呼地將糕點塞進方思明嘴裡,這張討厭的嘴,永遠不肯對她說些中聽的話。
上次還說她綉了好久的桂花是枯梅,上上次將她捏的胖鴿說成是大胖雞,上上上次將她畫的兔子認成山水,簡直氣煞她也!
他絕對是上天派來磨礪她心性的!
方思明就著她的手吃完了那根「降魔杵」,味道出乎意料的還不錯。
「我只是不想欠綠蘿人情罷了。」
江映月愣了好久才意識到他是在解釋綠蘿的事,「我不喜歡虧欠別人。」
「哦。」儘管心中歡喜,江映月仍是故作冷淡。
「小傢伙,你與她是不同的。」
江映月強忍著歡喜問:「如何不同?」
「你……格外的笨。」
若是聰明,就該離他遠遠的,而不是將一腔真情盡付於他。
「方思明!!!」江映月如同一隻炸了毛的貓,揮著毫無威懾力的爪子去撓他,卻只是留下幾道不疼不癢的印子。
「你就仗著我喜歡你吧!」
她總是這樣,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情意。
她的愛氣勢如虹,叫他無力抵抗。
「江映月,」方思明第一次認真地叫了她的名字,「若是有朝一日,你我刀劍相向,你一定要拼盡全力,殺了我。」
江映月打了個哈欠,枕在方思明的腿上,將他寬大的斗篷扯過來,蓋在自己身上,「不許出聲!我要開始練功了,修習引夢術兇險,當心驚擾了我,叫我走火入魔!」
方思明與江映月,就像是兩條交錯的線,短暫的交集過後,便分道揚鑣,各奔西東。
「今晚,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若你仍顧念著你我之間的情意,就使出你全部的本事來,看能不能殺了我。」
「雲夢弟子,只會救人,不會殺人。」
方思明似乎嘆息了一聲,「義父送給我的,無論生死,我都會坦然接受。」
他又重複道:「若你仍顧念著你我之間的情誼,就使出你全部的本事來,看能不能殺了我。」
說完,他轉身往明月山莊走去。
清崖終究不忍見江映月失魂落魄的模樣,「小友不如隨蕭掌門回去吧,不必陪著我蹚這趟渾水。」
「清崖大哥,我既然來了,就沒有半途折返的道理,」江映月緩緩搖頭,語氣堅定道:「我與他之間,總要有個決斷的。」
雲夢弟子,原來也是能殺人的。
江映月讓方思明誆著將利刃送入他體內,用來配藥施針的手拿起劍來果然抖得不行。
「小傢伙,不要哭,」方思明終於肯用溫柔的語氣和她說話了,「是我不夠聰明,想不出兩全的辦法,唯有以命相托,才能不辜負義父,也不辜負你。」
「你視我為忘恩負義之徒也罷,就當成全我一次自作自受吧。」
江映月哭得頭腦發昏,「朱文圭都已經死了,你為什麼還不肯活著呢?」
她以為只要朱文圭死了,方思明就自由了,就可以成為只屬於自己的「人」了。
可她錯了,他將那真假參半的「父愛」鑄成一副枷鎖,永遠地將自己囚困其中。
「你答應過我,陪我去看山看水,你還沒實現呢,堂堂萬聖閣少主,竟也是出爾反爾之人嗎?」
「我可不是清崖那等光風霽月光明磊落之輩啊……小蠢貨……」
「我說了,我不想你死。你當初幫著朱文圭做了那麼多惡,豈能讓你就這麼一死了之?來去祖師為了尋你費了多少心血,顧霜晴師姐一直念著你,鄭居和師兄也常常提起你,哪怕是如塵……他也總叫你一聲師弟,還有我……我為了尋你離開師門,多少次違背江湖道義,你別想就這麼算了!」
雲夢秘術如沐春風,可活死人肉白骨。
江映月看著江面上月亮的倒影,才漸漸從過往之中抽離出來,原來已經月上中天了。
她與方思明之間,終究是牽扯了太多的恩怨情仇,無論是她自己還是方思明,都無法做到將這些恩怨視而不見,所以他們註定無法相守。
方思明依舊站在原地,眺望著江映月離去的方向。
透澈的江水之中倒映著一彎月牙,方思明伸出手,指尖與江水接觸的瞬間,那彎月牙便碎成無數片,再看不出本來的形狀。
夢裡不知身是客,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江湖闊大,昨日種種,不過浮生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