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李建武的幫忙，程清泉的車很快物歸原主，肇事的壯漢忌憚海城的背景，也乖乖地賠償了維修金，事故完美解決。

一周後的周末，海城又滿懷期待地送壯壯去上課，舅甥倆到畫室時，程清泉已經在幫早到的學生改畫，他今天穿的依舊是一身清淡，白襯衫，淺灰休閑褲，白色運動鞋，清瘦纖長的手指捏著畫筆，溫柔又耐心地指導學生。

海城的眼神瞬間柔軟起來，在他眼中，愛穿淺色的程清泉是這世上最幹凈的天使，每一次見面他都像初次邂逅時那般心動。

這是前所未有的奇妙體驗，一種無形無狀名叫愛情的東西，將他的心攥緊，讓他又喜又痛。

海城眼中只有他的意中人，沒留意程清泉身邊還坐著位女士，年齡五十上下，留著長捲髮樣貌清麗，她打量了海城許久，見海城走出畫室，也跟到了畫室外。

海城不想打擾程清泉上課，坐到草坪的長椅上曬太陽，那位女士也走過去，坐在他身旁，自來熟地打招呼。

「嗨，海城，是嗎？」

「嗯……」

海城疑惑地點頭：「阿姨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女士微笑著向海城伸出手：「你好，我是程清泉的小姨，姓方，方美蘋。」

「方阿姨好！」

一聽是程清泉的小姨，海城立刻恭敬地伸出雙手與方美蘋握了握手，握完手，他挺直脊背乖巧地坐好，心中莫名開始緊張。

方美蘋從隨身的小挎包里拿出煙和打火機，抽了根煙遞給海城。

海城禮貌拒絕：「謝謝阿姨，我不抽煙。」

對海城不抽煙的習慣，方美蘋很滿意，她熟練地點上煙，看了眼海城挺得筆直的脊背：「你別緊張，我沒別的事，就是好奇，想來看看我們家泉泉喜歡的人長什麼樣。」

「啊？」

海城睜大眼睛看向方美蘋，臉上慢慢露出笑意，方美蘋說的不是喜歡泉泉的人，而是泉泉喜歡的人。

「你沒聽錯，泉泉也喜歡你，他親口對我說的。」

方美蘋笑著吐了口煙，海城看她的眼神，簡直像個期盼禮物的孩子在看聖誕老人，十分有趣。

聽了方美蘋的話，海城內心狂喜，恨不得立刻繞著逸夫樓跑幾圈，表面卻又不敢太興奮，在長輩面前他想表現得可靠些。

「泉泉的腿，你知道了吧？」

「嗯……」

海城皺了皺眉，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

「那你知道，他的腿是怎麼沒的嗎？」

海城搖了搖頭，他想知道原因，又不敢問，怕勾起程清泉的痛苦回憶，他只能猜測，或許是因為一場車禍。

「骨癌。」

方美蘋彈了彈煙灰，看向遠方柵欄邊的樹，往事歷歷在目，當年醫院裡的樹也是如此，在陽光下呈現出綠油油的生命力。

「骨癌？」

海城的心臟一陣刺痛：「什麼時候的事？」

「他十六歲那年的冬天。」

「十六歲……」

海城喃喃地重複，他在想，他的十六歲在做什麼。

十六歲，他在讀高二，有母親的疼愛，哥哥姐姐的呵護，發小的陪伴，每天過得輕鬆快樂，除了父親的嚴厲，十六歲的他沒有任何煩惱。

可他愛的人，十六歲卻得了骨癌，失去了一條腿。

海城的眼淚幾乎是瞬間落下，他不想在方美蘋面前失態，側身抹去眼淚，哽咽地請求：「方阿姨，你能不能多說一些清泉的事？我想了解他，又不敢多問，怕他難過。」

方美蘋在金屬椅腿上掐了煙，從包里拿出紙巾，抽了張紙包住煙蒂，又抽了張遞給海城。

「謝謝阿姨。」海城將紙巾揉在掌心。

方美蘋嘴角扯出一絲苦笑，開始訴說起過往：「泉泉是我姐的獨子，我姐從小就很優秀，學習好長得又漂亮，考上了理想大學，在大學裡遇到初戀，畢業後結婚生子一路順遂。我爸媽沒有嫌棄那個男人父母早亡，舉全家之力幫他創業，可他卻在姐姐的孕期出軌，泉泉八個月大時，他向姐姐提出了離婚，他凈身出戶，房子存款和泉泉都留給姐姐。」

方美蘋又點了根煙，夾在指尖，讓煙草慢慢燃燒。

「離婚後，姐姐就像變了個人，脾氣暴躁，對泉泉也特別嚴厲，泉泉從小就是個非常懂事的孩子，成績一直是班級前三，舞蹈繪畫樂器都學得很好。特別是舞蹈，他先天條件優越，長得好看，四肢修長，又肯吃苦努力，參加比賽得了很多獎，姐姐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考上北京舞蹈學院，成為知名舞蹈家……」

靠進椅背，吞吐一口煙，方美蘋有些不忍說下去，她看了眼海城，心想，這是泉泉喜歡上的人，他應該知道泉泉受過的所有苦難。

「泉泉高二那年的寒假，右腳裸開始疼痛腫脹，起初姐姐以為他只是練舞扭傷，沒有引起重視，直到泉泉疼得走不了路，她才帶泉泉去醫院檢查，結果是骨癌，為了保命只能截肢。」

方美蘋停頓片刻，看了眼海城垂在腿上的手，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泉泉截肢後，姐姐的情緒就一直很糟，泉泉那時剛做完手術，傷口很疼又要化療，同病房的孩子們常常哭鬧，可他卻從不抱怨，再疼也只是默默忍著。他還反過來安慰姐姐，說就算不能跳舞，他也會努力考上重點大學，以後好好孝敬媽媽，但我姐根本聽不進這些……那天，病房裡只有她和泉泉，她是一時情緒崩潰，當著泉泉的面從窗戶跳下去的，泉泉想去阻攔，可他只有一條好腿，沒能攔住，自己也摔在地上。護士說，他們趕到病房時，泉泉腿上的傷口撕裂，他渾身是血，喊著媽媽，哭得撕心裂肺暈了過去……」

「天哪……」

聽到這裡，海城再也忍耐不住，捂住眼睛輕聲哭泣。

方美蘋關心地問：「海城，你還好嗎？」

海城搖搖頭：「沒事，小姨你繼續說，我聽著。」

「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你別太難過。」

方美蘋將兩張紙巾塞進海城手中，輕嘆一聲，繼續回憶道：「我姐走後，泉泉就成了孤兒，沒有了家，他每天不說話，不哭也不笑，我也不知該怎麼安慰他。幸好他們學校的老師經常來看他，特別是教美術的童老師，每天下課都來陪他，童老師鼓勵泉泉學畫畫，因為泉泉有繪畫基礎，功底紮實，而且畫畫都是坐著，也適合他的身體狀況。是童老師給了泉泉希望，泉泉開始振作起來，努力學習畫畫，練習戴假肢走路，身體康復後，他復讀了一年，以文化分第一的好成績考上了美院。泉泉很努力，在大學年年都拿學校的獎學金，還拿過兩次國家獎學金，一次國家勵志獎學金。他說，老師是人生的北極星和燈塔，所以畢業後，他選擇像童老師一樣，在母校當一名美術老師，一直到了現在。」

回憶完過往，方美蘋不再覺得難過，程清泉的人生已經算是苦盡甘來，他並沒有因為殘疾而自暴自棄，他努力，堅韌，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如今又遇到了海城，她該為他感到高興。

「海城。」

方美蘋拍了拍海城的後背，海城抹了把眼淚，轉身面向她。

看著海城哭紅的雙眼和臉上未幹的淚痕，方美蘋本不忍心再說，但有些話她還是要叮囑。

「泉泉的骨癌已經十年沒有複發，臨床上算是治癒了，但他畢竟是得過癌症的身體，體質虛弱，要多多注意，不能吃辛辣高糖的重口味食物，不能熬夜也不能太過勞累。泉泉性格內向，心地又太過善良，凡事喜歡為他人著想，受了委屈只會憋在心裡，希望你能對他好一點，心情鬱結對他的身體也是很不利的。你還要記得，每年至少陪他去醫院複查一次，泉泉不愛做檢查，你得監督他，雖然他的病已經十年沒複發，但一年至少一次的全面檢查，是絕對不能少的。」

「嗯。」

海城點點頭，默默將方美蘋的叮囑牢記在心。

「還有，你們都是男人，泉泉這邊只有我了，我不會阻礙你們，但你家那邊呢，父母能接受嗎？」

海城想了想，如果他堅持，母親和哥哥姐姐或許能理解他們，但他那個古板的父親，大概是永遠也不會接受的。

「方阿姨……」

海城直視方美蘋的眼睛，一臉堅定地保證：「就算家人反對，我也絕對不會放開他的手，我對他是真心的，請你相信我。」

「好，阿姨相信你。」

方美蘋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煙灰。

「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們好好的。」

「阿姨，你不和清泉打聲招呼嗎，你要去哪？我送你。」

海城站起身，態度謙恭有禮。

「不用送了。」

方美蘋笑著拒絕：「我自己開車來的，不打擾泉泉上課了，一會我在微信上和他說一聲就行。」

「那我送你到停車場吧。」

海城畢恭畢敬地將方美蘋送到停車場，方美蘋走後，他難受得無法在室外久待，沒與壯壯打招呼便直接開車回了家，想到程清泉的過往，他心情沉重，躺在沙發上努力緩解情緒。

下午壯壯打來電話，說放學要去同學家，讓海城不用去接。

掛上電話，海城靠在沙發上眯了會，他覺得自己的狀態並不適合見程清泉，怕見了面，他會控制不住眼淚，他不想給程清泉留下軟弱愛哭的印象。

可是下課時間一到，他還是拿上車鑰匙出了門，他想見他，迫切地想要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