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簡單到可以用寒酸可憐來形容的戲檯子，宋月清莫名有些出神。

粉墨人生，不該是這樣蕭條的景象。

戲台上無論多麼籍籍無名的角兒，至少有那麼一瞬間是該亮眼的，同夜空中霎那綻放的花火一般，將台下人的灼灼目光都攬在身上。

兀自坐了好一會兒，戲檯子下面倒是零星來了幾位頭髮花白的老者，年紀大了，卻還是佝僂著腰身顫顫巍巍地到矮凳上坐下。

唐明朝看的眼睛一酸，他們堅守的東西，到底還是有人要看的。

西皮流水一響，半舊的紅幕布緩緩拉開，倒是有了幾分戲樓聽戲的儀式感。

開場便是一個角兒左右牽著兩個小孩兒哭哭啼啼的，三人穿著也委實樸素，看著怪叫人心疼的。

[三年來我兒夫音信渺茫，秦香蓮尋良人離了湖廣，來到了汴梁城艱苦備嘗……]

是一出《秦香蓮》。

楊學城看得直皺眉，這個陳世美簡直不是人，拋妻棄子地攀了高枝兒，留的兩個小孩兒好生可憐。

女子生個小孩兒都要從閻王殿前走一遭的，這秦香蓮給陳世美生了兩個小孩兒，他轉頭中了狀元便忘了個幹凈，真是無情人。

楊學城暗暗唾棄了陳世美許久，又不自覺地望向身旁的宋月清，幸虧他的小月清是個男子，以後也不用受這十月懷胎之苦。

更何況男子還沒有月事煩憂，想來往後他也是不用做苦行僧的，真是妙極。

宋月清坐得筆直，一雙眼睛只盯著台上的角兒看，也沒發現身旁人散了的心思。

許是唐明朝戲挑的好，戲文沒唱一會兒，又有些幾個稍年輕些的媳婦婆子帶著孩子來聽戲了，畢竟是義演，圖個新鮮也是好的。

比起《四郎探母》、《霸王別姬》，這出《秦香蓮》成本稍稍低些，講的又是負心漢受到懲罰的故事，偶爾看看也是過癮的。

[啟稟駙馬，鄉親求見。]

[本宮再三吩咐，所有鄉親一概不見。]

[那婦人言道，她是英哥之母，冬妹之娘，要見駙馬。]

……

[不準放他們進來，如若不遵，定要打斷爾的狗腿。]

那出演陳世美的角兒演的倒是極好，拒見秦香蓮母子的神態腔調狡詐又遭人恨，活脫脫一個拋妻棄子的負心漢。

「那陳世美也不是真的沒有心，好歹他還給了秦香蓮母子三人紋銀二百兩，讓他們另謀生路去。」

一個婦人一邊嗑著瓜子兒一邊同另一個婦人聊戲本，說得口沫橫飛，「紋銀二百兩也不少了，許多電視劇里，一文錢就能買個包子呢。」

「可好歹這麼多年夫妻情分呢，說不見就不見，也是個心狠的。」

另一個婦人嘆了口氣，端起搪瓷杯子慢吞吞地喝了口粗茶，繼續說道，「最起碼給二千兩紋銀。」

「就是，陳世美都是駙馬了，二千兩還拿不出來，二百兩打發叫花子呢。」

楊學城聽得有些發愣，這婦人的過人言論可比戲文更有聽頭。

戲檯子上又咿咿呀呀的唱了一會兒，台下不知從哪兒走過一個背著大筐的婦人，那筐里裝著許多個紅潤渾圓的大蘋果，看著很是新鮮。

「阿月嫂嫂，您這是哪兒買來的蘋果呀，好大個頭。」

那婦人聽到有人叫她，微微泛黑的臉上笑得起了一臉褶子，似是為自己手腳夠快，不一會兒功夫就撿了這麼一大籮筐的蘋果而得意洋洋。

「村口那條道上有輛裝蘋果的貨車翻車了，還聽什麼戲啊，再不去撿就沒了。」

坐在矮凳上聽戲的婦人一聽有不要錢的蘋果可以撿，趕忙拉著幾個老姐妹去家裡尋籮筐去了。

那姿態就跟鬼子進村了似的，急急忙忙的，絲毫沒了剛剛聽戲喝茶嗑瓜子兒時的閑散做派。

原來村口的那條路顛簸的很，以前的甘蔗車、百貨車一不留神就翻了，村民們見了也都一擁而上，爭著搶著去粘點小便宜。

現在的車子性能比以前好了不少，已經很少有貨車在銅錢村附近翻車了，這等撿便宜的好事也越來越少。

現在有了機會，這些人自然是不肯放過的。

大部隊一走，原本就不熱鬧的潦草觀眾席就顯得更加冷清。

唐明朝四下看了看，台下還在看戲的就只剩下了宋月清楊學城，還有兩個看上去連走路都費力的老人。

唐明朝嘆了口氣。

這口氣還沒嘆完，唐明朝就看到那兩個看起來連走路都費力的老人互相攙扶著站了起來，嘴裡還在叨叨著。

「老頭子，剛剛他們說是有蘋果了？」

「是啊，我們也去吧，興許還有剩下的。」

唐明朝氣的差點吐血，鬍子一抖一抖的，歇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台上的秦香蓮聲音裡帶著些悲戚，正唱到被陳世美趕出來的那一段，看著格外凄涼。

[他，他不但不認，反倒我們趕出來了……]

楊學城見那些村民為了撿蘋果一鬨而散了，心裡有些懊惱，便小聲嘟囔了一句，「就這兩個人聽，還怎麼唱戲。」

以往永樂堂里唱戲，台下都是人滿為患，倒也只他有過幾回用強包了場子，叫宋月清唱給他一個人聽。

但包場子的費用極貴，那會兒他老子還活著，對他們幾個子女管得很嚴，他也不敢每次都那麼奢侈。

後來他老子出長差，說是許久不在家，楊學城便急不可耐地將人給劫了過來，還纏著宋月清在那小院子裡頭快活了許久。

想來也算是他平生做的第一件荒唐事。

台上的秦香蓮哭的梨花帶雨，楊學城卻只盯著宋月清的側臉發獃，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聽這小人兒唱上一回。

「戲子一開腔，就沒有不唱完的理兒。」宋月清似是聽到了他的嘟囔，喃喃道，「人不聽，還有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