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門外便是春雨撲面，一腳踩在了雨水中便是激骨的冷意，但是此刻的南凰並無暇顧及，他只是扶著牆慢慢往一旁的天字型大小房間走了過去。

這並非是他第一次見到冥殤的臉，在半年多以前，就在他以為自己有了一個傻弟弟的時候，他就見過了。

一張完美無瑕的臉，卻也是自己日思夜想了十二年的仇人面孔。

冥殤此刻還在昏睡之中，面色微白，唇上也沒什麼血色，頸部被白布包紮好了傷口，卻還滲出了一絲鮮紅。

南凰看著此刻毫無還手之力的冥殤扯著嘴角笑了笑，露出一抹難看的笑容，隨即一滴清淚順著臉頰滑落，滴在了床沿上，隨即迸濺開來。

站了一會兒後南凰才慢慢坐到床邊，側著身面對冥殤。

「你還活著。」

良久，他終是開口了，即便聲音依舊暗啞，還有壓抑著的一絲顫抖。

視線因淚水而模糊，抬手擦去臉上的淚水，隨後又盯著自己的手愣住了。

他的這雙手染過無數人的鮮血，卻從來沒有哪一天會讓他覺得害怕過，也許在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曾經顫抖，可為了能接近冥殤，為了報仇，其他人都不過是他的墊腳積石罷了，慢慢的他的手不抖了，心也硬了。

可是現在，知道了一切，他卻害怕自己真的會殺了冥殤，卻也後悔沒有殺了冥殤……

「你知道嗎，我從小就是為了殺冥殤而存在的，那時的冥殤應該還不是你，而是你的師父。」

南凰轉移視線，再次看向昏迷著的冥殤。

「我十三歲被叔叔父秘密送到了無衣樓，以孤兒的身份成為無衣樓的殺手，一開始管事就把我領到了一個黑屋子裡，裡面還有十幾個孩子，我們一連餓了三天主管才給了一個饅頭，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那時我就明白只有活下來才能見到無衣樓主，我才能有機會報仇，那是我第一次殺人，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孩子，讓我捨棄了最後的天真，同時這讓我扔掉了南宮凰這個身份，以後便只能作為南凰，無衣樓的殺手而存在。」

南凰突然開始談起過去，這麼多年這是他第一次開口傾訴這些，卻是對著自己一直以為的仇人。

「我不知道經過多少次的斬殺，多少次的與死亡擦肩而過換來了如今在無衣樓的地位，可只是這樣也始終無法靠近樓主所在的西樓，直到你突然召見我。」

「從小到大，在我心中就只有替父報仇殺了冥殤這一個念頭，除此之外就是要保住自己這條命，至少要活著才能見到冥殤……呵，我這一輩子也只是為了殺冥殤才在無衣樓苟且活著。」

說著臉上不由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對著自己。

「你一定覺得我很可笑吧，這十幾年活成了一個只知道報仇的行屍走肉，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都在想自己這輩子還能不能殺了你，或許在沒有殺掉你之前我就會死在下一次的任務中，直到……」

直到我遇見那個痴傻純真的男人，小裳。

「你知道我遇到小裳的時候有多開心嗎？即便他的身份有諸多謎團，面對這樣的人，不管他是真傻還是假傻，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去接近，不要相信，這是主管在我進入無衣樓時就教過我的，只可惜，我沒能照做。」

如果那時他沒有帶小裳回去，那麼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他們之間也根本不會如此。

「你知道嗎，在和小裳相處的一年多的日子裡，可以算是我此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沒有猜忌，沒有廝殺，所有一切都可以隨心而為，因為我知道，小裳永遠不會欺騙我。」

說起從前，南凰神色竟也透出幾分懷念，可面上神色卻越加哀傷。

和小裳相處久了偶爾自己也會有些小孩子心性，陪著小裳偷胖廚子做的食物，陪著小裳捉弄小廝，陪他做燈籠疊紙鶴……

從來不曾體驗過得東西都很新鮮很快樂，小裳總是傻乎乎的，總是說著很快就會成年，生辰更是一月一次，可他從來不會覺得厭煩，慢慢的就真的幫他當做了自己的弟弟，原本時刻想遠離的地方也有了一個牽掛的人。

「呵，可笑嗎？一個早就因為殺戮而放棄良知的人，卻會去相信一個不知來歷身份的痴傻男人，甚至還異想天開地想，如果在殺了冥殤之後我還能活著，我就帶著小裳離開無衣樓，哪怕隱姓埋名，只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就會覺得很開心……可是，可是這一切都被你給毀了。」

「你為什麼是小裳？你為什麼騙我？你知道這半年來我是怎麼過的，每一天，我晚上都會做夢，我會夢到我殺了小裳，醒了之後心中又會無比後悔和害怕，可是很快我又不怕了，因為你是我的仇人啊，殺你不是應該的嗎？」

南凰看著冥殤問，這句話這半年多來他無時無刻不在問著自己。

每次冥殤對他好的時候，他就會想起殺父之仇滅族之恨，恨不得立刻就殺了冥殤，可以另一邊他又會想起冥殤對他的救命之恩還有那一年多來和小裳在一起時的美好。

仇和恨，愧疚和不舍，這些複雜的念頭無時無刻不在南凰的腦海里交/纏混亂，讓他一時分不清是該恨冥殤還是恨自己。

「在知道你就是小裳的時候，我是真的恨你，恨不得立刻就殺了你！可我根本就下不了手！」

南凰盯著冥殤，眼眶緋紅眸中多是掙扎，他的這句話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說完，南凰猛地發狠，抬手掀開了冥殤身上的被子，用沒有受傷的左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拉向自己。

「你廢了我的武功，冥殤！你廢了我的武功！我成了一個廢人，我永遠都殺不了你，卻還要受你威脅不敢去死，你知道那個時候我有多痛苦嗎？」

南凰忍不住地對著昏迷的冥殤低吼，可惜，冥殤已經昏迷著無法回應於他。

南凰想起了那段灰暗的日子，看著自己的仇人每天都出現在自己眼前，卻無力報仇，想要了結自己卻因為心系叔父一家的安危而苟延性命，那些心力交瘁，心如死灰的日日夜夜幾乎要把他逼瘋，或者他瘋了也許會更好不用再被這些情感所折磨，他甚至時刻都盼望著冥殤能夠動手殺了自己，以求解脫。

可今天，他卻在神小采口中知道了一切，原來自己不是南宮家的孩子，原來冥殤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他。

那一刻他腦海里許多曾經察覺到的不合常理的地方瞬間就有了解釋。

比如小時候為什麼父母總對他嚴苛有餘卻親近不足？也從不為他過什麼生辰卻總是讓他多練功，為什麼他在無衣樓時叔父從不讓自己主動聯繫他？還有叔父為什麼能夠那麼清楚知道自己和冥殤之間發生的事？

那是因為他不是南宮家的人南宮夫婦自然不會親近，既然是替死鬼，進入了無衣樓又怎麼會讓他留下裡應外合的痕跡，而那幾個線人恐怕也是在監視自己，不然南宮復又怎麼可能給自己的侄子下毒呢？

「呵，我這一生竟都是個笑話。」

南凰苦澀一笑，他也終於知道之前他看到的那個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青年到底是誰了，恐怕那人才是真正南宮凰吧。

此時，冥殤垂在身側的手指突然輕輕一動，可低下頭的南凰卻沒能及時發現。

「你為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真相，我武功全失是因為我中了毒你不得已為之，難道你就那麼希望我恨你嗎？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南宮家的後人卻不告訴我，你憑什麼瞞著我！讓我什麼都不知道，像一個廢物一樣在你身邊苟延殘喘，像一個傻子一樣心中時刻蘊含著對你的恨意，你以為這是為了我好嗎？做一個什麼都不知道，一直恨著根本就不是我仇人的你的一個傻子，你看著我每天在崩潰的邊緣痛苦掙扎，看到我心死卻無法自我了斷的絕望，你是不是覺得很開心很過癮？」

他緊緊拽著冥殤的衣襟，一聲聲，一句句地控訴著，淚水早就奪眶而出，滴答地落到了冥殤的臉上，隨後滑落到了他的唇邊。

南凰抖動著雙肩，他終是鬆開了手趴在了冥殤胸前，心頭陣陣地抽疼，提醒著自己心中的悔恨，還有那麼一絲，本該在很久之前就發現的，對冥殤的愛意。

他早就在知道真相之前就不想殺冥殤了。

閉上眼，他聽到了身下人微弱卻很有力的心跳聲彎了彎嘴角，緩緩抬起頭，面對冥殤安寧的睡顏輕聲道：

「冥殤，我原打算，你若真的死了，我便隨你而去，這條命，這份情，是我早就欠了你的，終是要償還的。」

話音剛落，南凰就發現冥殤的長睫在微微顫動，他呼吸一滯，盯著男人和雙眸不敢再動一下。

然後在下一瞬間，他對上了那雙黑沉如星的眸子。

隨後，冥殤淺白的雙唇微微開啟，緩緩的，對著南凰無聲地說出了兩個字。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