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生死有命,命不由天(下)
小說: 戰神 作者:九少醉臣 字數:8976 更新時間:2021-04-12 15:58:15
宮中侍衛依舊是甲胄往來,井然有序,卻不知,就在他們踩著的地皮下,早已經有好幾批人往來穿行而過。
甫見床榻上的老人時,有天尚不肯信,儘管這兩天宮中變故著實多了不少,不少在宮中待了許多年的宮娥太監,都接二連三地失蹤,可是他還是不甚贊同在中那句,數日之內,變故必生的預言。
依照金九所見,如今太子地位還算穩固,只要兩家女子能博得太子好感,為鄭氏誕下皇子,屆時,母憑子貴,只需神不知鬼不覺地做掉太子,打垮對方,便可高枕無憂地穩坐這大好江山。
而老鄭王的存在,無疑使得他們的如意算盤多出了分變數,縱橫官場數十年,他們當然要竭力將勝算提到最高。
若是忙活了半輩子,到頭來卻是為他人做了嫁裳,豈非是得不償失?
所以,在殺太子之前,他們要先確定,太子,不再是太子,而是,鄭國新君。
而如今,老鄭王已死。
「來了。」
濃濃的悲切融入語音打在耳畔,有天心裡,竟也無端生出綿密的傷感來,沉聲應道:「來了。」
「先生臨走時,怎麼說?」
有天低頭,拍了拍手。
兩個士兵帶著一老人出現在殿中。
老人有著霜白的兩鬢,雍容的氣度,慈祥的面容,以及那能忍人所不能忍的胸襟。
這老者的面容,同床榻上的老鄭王簡直一模一樣,甚至那君王氣質都極其相似,允浩呆怔在原地,胸中的思索被驟然打斷,一時想不起該從何問起。
「銀狐哥早已經將一切布置妥帖,尋了十數個和皇上身形,面容相近但天生痴呆的人,再經過精於醫術的郎中不斷修補,將他們營造得同皇上一般無二,歷時五年,現在站在您面前的這人,乃是最成功的一個。」
「你說……他是痴兒?」
「不錯,銀狐哥早有吩咐,不準拿藥迷暈正常人做實驗,所以,我們所用的人,都是痴兒。」
「那就好,他們的家人那邊,可有給撫慰金?」
「按銀狐哥吩咐,每家每戶一千兩。」有天頭顱深埋,不敢讓允浩看見他閃爍的眼神。
太子宅心仁厚,銀狐也非嗜殺之人,但這些人的存在關乎鄭氏存亡,哪能容半點風聲透露出去,就算他下了死命令,手下人亦很難辦到,是以,那些痴兒獃子,要麼是本來便孑然一身的流浪漢,要麼是被家庭拋棄,無所依靠,要麼是家人本來健在,只不過……現在已經不在了,甚至,連屍體都被人以一瓶化屍水,化得幹幹凈凈。
為了避免雪染疆場,馬革裹屍,為了不釀成十室九空,同室操戈的慘劇,他們必須死,別無選擇。
「你們守著這間屋子,不準任何人前來叨擾,若有朝臣稱有要事稟告,就讓他在御書房候著。」說罷,允浩背起鄭王的屍身,讓那口技漢子停了雲雨聲,旋開殿內機關,下了密道。
倏然而來的黑暗讓他眉頭一皺。
有人闖入,而且,不止一個。
左手飛速地扣上銀狐面具,右手縮在袖囊中,警惕地握緊了暗器,清冽的眼神卻注視著周遭的一舉一動。
被暗器撲滅的燈尚餘一絲火星,閃閃爍爍,即將被黑暗吞噬。
門閂一動,冷風驟然灌入。
銀狐看著門口那高大的身軀,眼睛眨也不眨。
「抱歉,擾你清夢。」
偉岸的男子開口,聲音卻細若潺潺水流,剛好到能被銀狐耳朵捕捉到的音量。
「還好,沒有吵醒這客棧其他客人。」
清冷的語氣,音量亦是把握得恰到好處。
「其實,我本是不願來的。」男子進屋,插上門閂。
「可是,你還是來了。」
銀狐眼神向下,剛好注意到那人的腳,腳掌很大,這樣一雙大腳,走路也應是很穩的,而這人走路,的確很穩,每一步,都似嵌入客棧那厚厚的地板中,看似很重,卻靜得讓人聽不到半絲聲音。
內力渾厚,輕功不弱,銀狐半眯起雙眸,審視來人。
「沒辦法,因為我和人打賭,我輸了。」
「你早該料到,夜路走多了,遲早會撞見鬼的,縱使你是賭王,也會有遇到剋星的一天。」
「這雙手老是癢,我也拿他沒轍,一天不賭上一場半場的,就老是不得勁,連吃飯都吃不踏實。」男子看著自己一雙手,像是看著愛人,卻又像看著仇人,眼神似嗔非嗔,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既然這麼不爭氣,不如砍了算了,您說,是麼?」銀狐躺在床上,動也未動。
「可不能砍啊!」男子突然呵護珍寶般的將自己雙手護在懷中,「我還得留著它摸牌九的!」
「不妨事,反正,鬼,是不需要手的!」
「鬼玉公子何必如此絕情,在下不過是奉洛公子之命,請公子過睢城一敘罷了。」
「謝洛公子賞識,不過鬼玉人微言輕,也無什本事,還是不要丟人現眼為妙。」
「鬼玉公子話說得這樣絕,在下到洛公子面前可是很不好交代吶,要不,咱倆來賭上一局,若公子輸了,便跟在下走一遭,如何?」
「賭?」面具下的眼神一動。
「賭。」男子亦道。
「賭什麼,怎麼賭?」
「鬼玉公子想賭什麼,我們便賭什麼,想怎麼賭,我們便怎麼賭。」
「好!」雙手一撐床板,銀狐坐在床邊,「那,鬥茶如何?」
「鬥茶?」男子似乎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不可遏制地笑出聲來,「鬼玉公子可知,錢某生平所長,一是賭,二,便是茶道,還是換種賭法罷,省的傳了出去,江湖好漢嘲笑錢某欺凌晚輩。」
「要麼不賭,要賭,便賭茶道,我若輸了,心甘情願跟你走,可是,若賭王輸了的話……」
「如何?」
「很簡單,我要你,替我做三件事。」
「不行不行不行。」賭王腦袋瓜子撥浪鼓似的搖,「以一換三,那我豈不是虧了!」
「難道賭王怕輸給在下,所以,不敢賭?」
「小子,在叔叔面前使激將法,你還嫩了點兒,好!賭便賭!我就不信還贏不了你這個毛頭屁孩,輸了可不許賴賬!」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銀狐雙掌一拍,半空中忽然綻放出千百寒星,屋頂一陣響動,繼而,便是重物滾落的聲響,「正好將店小二吵醒,還省得浪費功夫去叫人。」
早在銀狐拊掌時,男子已飛退至窗邊,此時,見銀狐那暗器並非沖著他打來,面上不覺露出尷尬之色,幹笑道:「不錯,暗器手法倒是挺准!」
「區區不才,讓賭王見笑了!」
店小二聽到響動,提著燈籠前來查探,剛一打開屋門便見黑暗中二人相談甚歡的模樣,正欲離去時,卻突地看到那木製地板上多出的腳印,腳印不大不小,恰好同男子的腳型吻合,正待變臉,卻忽而忌憚地諂笑一記:「兩位爺慢慢聊著,小的給二位看茶去!」
「去搬兩個爐子來,順便弄兩個茶杯茶壺,還有,把你們店裡上好的茶餅弄幾塊來。」
店小二一張比苦瓜還苦的臉在看到手上突然多出的一錠金子後,登時笑得見牙不見眼,歡天喜地地噔噔噔下樓去也。
琥珀色的液體緩緩注入杯中。
花雕,鄭王生前最愛的酒。
允浩十指早已血跡斑斑,此時,一觸酒精,便是陣陣抽痛。
可是,再疼,也疼不過心!
一代君王,最後,卻只落得荒墳一座,連墓碑都不能有。
恭敬地斟上酒,插上香,點上長明燭。
以頭搶地,三聲脆響,允浩指天道:「皇天在上,我鄭允浩定將平定江山,抵禦外侮,不辜負蒼生期望,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喈喈怪笑瞬時響起,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允浩身子倏地彈起,緊緊握住腰側長劍:「何方好漢?何不現身一敘?」
怪笑聲依舊不絕於耳,這下,卻又像是從地底爆出,直震得地底不住顫動,允浩氣息一沉,身形如泰山般,凝立不動。
「裝神弄鬼,非英雄所為,諸位何不讓小王看看真身,也好讓小王膜拜膜拜!」
怪笑聲忽停,彷彿那聲音從未響過,可是,周遭卻漸漸掀起一股陰風,活像是,惡鬼索命。
風聲中,沙石撲面打來,允浩立於風中,巋然不動,沙礫一遇護體罡氣,紛紛下落,不及片刻,腳下竟已積起一個小土堆。
「活埋?好玩,忒好玩了!」
拍掌聲劃破風聲,直直鑽入耳中,允浩靜立,劍橫當胸,以普度眾生之姿,支起雙耳,聽聲辨器,足底陷進土中數寸,上半身卻似磐石般穩固。
「太子殿下好功夫,這千斤墜使得果真好像是千斤秤砣墜地一般,好,真好!」
贊聲又起,風聲漸厲,斗大的石塊卷地襲來,土已沒膝,允浩卻依舊只是一招普度眾生,不急,不躁,神色淡然。
頭頂嘯聲乍起,允浩長劍一揚,身形卻又忽的下沉數寸,但覺腳下一重,一聲冷哼,劍身反刺入土,借勢倒飛而起,劍身帶著長長的血練,腳下土地霎時變色。
「裝神弄鬼者,終究也是會變成鬼的!」
橫劍一格,劍身觸及敵方兵刃,帶出斑斕火星,卻又瞬間飄遠。
哭聲,笑聲,呼餓聲,求饒聲,醉酒聲,狎戲聲自四面八方傳來,此起彼伏,若山魈鬼魅,使得這片夜色更為波詭雲譎。
此處,乃是一片墳場。
最易滋生鬼魅的墳場。
莫非,乃是冤魂作祟?
允浩朗眉一軒。
喧囂聲忽近忽遠,呼天搶地之聲愈發撕心裂肺。
四周忽然冒出了十個人。
確實是冒出來的,因為,無人看見這些人到底是從何而來,他們彷彿那地底冤魂般,忽然便出現在允浩面前,或神色微醺,或衣衫襤褸,或舌頭長伸,或打躬作揖,或長笑不止,或哭號不迭……而站在陣列最前方的,乃是一身上披滿了金條玉飾的男子。
「原來是閻王殿!」
允浩泛紅的眼早已回覆到平日的凌厲,甚至更為銳利幾分。
這群人,正是江湖中號稱陸判的閻王殿殺手:醉鬼,窮鬼,弔死鬼,愛哭鬼,笑死鬼,怕死鬼,老鬼,小鬼,艷鬼,小氣鬼。
眼神眯起,細細掃過眼前十人那或哭或笑,或喜或悲的面容,允浩道:「怎的……少了個死鬼?」
死鬼,正是陸判第十一人。
可是如今,死鬼,已經成了真正的鬼,再也無法鑽地殺人。
不錯,那被允浩斃於地下者,正是死鬼!
允浩一問,愛哭鬼,哭得更為厲害,笑死鬼,笑聲更是張揚,艷鬼更顯風姿綽約,弔死鬼那一條長舌忽的落入紅唇下方,長長地吊著,怕死鬼竟生生退後幾步,瑟瑟發抖,老鬼佝僂了身軀,小鬼睜大了眼睛,就連小氣鬼,也是抓緊了身上披著的金條,生怕被人搶了去似的,眼含警惕。
這一番哭鬧,更使得天地為之變色,允浩負手而立,彷彿渾未聽見那要命的哭鬧聲一般,那悲愴的雙目中,略微現出了一絲笑意。
「咱兄弟幾個還正愁要怎麼闖進皇宮大內去,沒想到,太子爺竟自個兒鑽出來了!」衣衫襤褸的窮鬼招著一雙散發著薰臭味兒的黑手,露出一口焦黑的牙。
「沒想到小王如此有魅力,竟讓陸判不遠千里進京來取小王的命,諸位此舉,簡直讓小王受寵若驚!」
「老實說,我們並不想殺太子殿下,畢竟太子殿下仁義寬厚,鄭國上下有目共睹,不過,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還請太子殿下,莫要見怪才是!」艷鬼上前,沖允浩眨了眨眼睛,妖冶的紅唇輕啟,舉止間,更是千嬌百媚。
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可以對艷鬼的美無動於衷。
允浩雖是太子,可是,他,終究仍是男子!
所以,面對暗送秋波的艷鬼,允浩突然動了!
「叮」的一聲,摺扇同匕首撞個正著。
然,兩個茶壺,卻依舊穩穩放在火爐上,水半分也未曾濺出。
「如此冷的天氣,還要扇扇子,莫非賭王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麼?」不等賭王應答,銀狐又道,「碧螺春,龍井,雨前,毛峰,不知,賭王要哪個?」
緩緩將匕首收回袖囊中,銀狐眼睛卻死死盯著賭王那隻僅剩下食指與中指的右手。
好賭之人,亦長於出千,食指中指等長,更便於移花接木,是以,方才銀狐出手,便是瞧准了那賭王正欲將他袖囊中的一塊粗茶餅抖入銀狐那茶壺之中。
茶道一技,稍有差池,便是天淵之別,何況面對本就精於茶藝的賭王,更是半點也馬虎不得,是以,銀狐一出手,便以封字訣封住了賭王招式,那袖中粗茶,半點也未落入水中。
「水,既是一樣的水,那茶,也要相同的茶罷,省得你輸了耍賴!」
銀狐聽得好笑,賭王此舉,分明有賊喊捉賊之嫌,卻也並不點破,只順著賭王的意思說道:「若賭王不相信在下,那,我們立字為據如何?」
一聽立字據,賭王立刻反口道:「不必了,不必了,鬼玉作為鬼谷新秀,想來是重信諾之人,我信得過你!」
「那可不行,還是落實在白紙黑字上為妙,屆時若在下賴賬,鬧上了衙門,好歹也有個憑據不是!」
賭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卻又想不出什麼強辯之詞來,只得從著銀狐的意思,二人簽字畫押,各執一份字據。
「開始罷!」銀狐指著茶壺,請賭王先挑。
火爐泛著暖意,銀狐安然坐在椅子上,選茶,碾茶,察水,甚是細緻,反觀賭王,亦是一臉謹慎,一雙精明的眼不時地瞥著銀狐的動向,手下動作卻也是一刻未停。
壺中水咕嚕咕嚕冒著熱氣,二人同時封了爐子,取了茶盞。
二人皆是內力渾厚之人,碾茶功夫自然也是不容小覷,細看二人碗中,茶末均勻佈於其間。
不分先後地取過茶具,二人皆著手注湯擊拂, 不多時,便有淡淡的乳白浮於水面,二人雙目皆錯也不錯地盯著雙方手中的兔毫盞。
湯花漸起,純白的湯花泛上水面,如碧波白荷,清麗非凡。
兩盞茶中,湯花皆極為細勻,緊咬杯盞,久聚不散。
都說浮萍短暫相交,便速速分離,但看二人杯盞中,茶沫卻宛如手足,緊密相連。
「茶藝不錯!」
賭王自詡茶藝無雙,卻也不得不對銀狐心生讚歎。
「你也不差。」銀狐淡然應道。
賭王卻幾乎氣結,想他堂堂賭王,一生閱人無數,說起他的茶技,江湖好漢中深諳此道者誰不豎起個大拇指贊聲好,這毛頭小子,卻只是一句也不差便想打發他,談何容易!
可是,正當他欲開口教訓眼前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時,他杯中的湯花,卻開始漸漸散開,茶色水線漸漸現出,而對面那兔毫盞中,湯花卻依舊緊密若瀚海楊林,似是堅不可摧。
抬眼對上銀狐那含笑的眼神,賭王怔了半晌,方才不敢置信地道:「我輸了。」
「然後呢?」銀狐道。
「你要我做什麼,說罷!」一拂袖,杯盞炸裂,雖是不忿,然願賭服輸,這點氣度,他賭王錢進財還是有的。
「很簡單。」銀狐左手摸出懷中一物事,「我要你,將這幅兵力布局圖給洛影。」
賭王接過那圖,呆愣片刻後,卻仍是揣在了懷中。
不該問的時候,絕不多問,賭王行走江湖多年,當然知曉這道理。
「還有呢?」「還有,打碎的杯盞,和修補被您踏壞的地板,這些費用,前輩不會讓我這個窮小子來付吧?」面具下的眼角明顯下彎,賭王青了一張臉,卻作聲不得。
「第三件事呢?」
銀狐左手正了正面具:「第三件事麼,還未想好,待在下考慮好了,自然會麻煩前輩的。」
「你小子倒是鬼精鬼精的,好,我便應了你,只是,希望你儘快想出第三件事來,錢某可不願整天念著還差誰什麼東西,害得我死都不敢死。」賭王鼻子一歪,便欲出門,卻似乎想到什麼似的,又轉回了頭,奇道,「怪了,你這茶盞中的茶葉,怎還未散開?」
銀狐一愣,賭王卻已瞧出了其中貓膩。
「好小子,好小子!」連著嘆了兩聲,賭王又氣又喜地道,「原來你小子竟以內力隔空黏住那茶葉不讓它散開,卻又彈指催散了我杯中湯花,我就說,明明是該不分伯仲才是,怎的我就輸了一分水呢,原來,竟是你小子在作怪!」
把戲被拆穿,銀狐這才施施然騰出右手,笑道:「那前輩,賭局還作數麼?」
賭王灑脫大笑:「算算算,輸了便是輸了,小子內功著實厲害,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銀狐看著昂首出門的賭王,眼中,掠過一絲讚賞,江湖多豪傑,此話,倒是不差!
夜色愈發沉了。
允浩黃衣已成血衣,不知是他的血,還是對方的血。
方才,他猝然出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狙殺艷鬼,小鬼,怕死鬼於劍下,而他身上,亦被對方賞了數道創痕。
幸好,創口只是淡淡的疼,並未癢,更非麻木。
這起碼證明,對方還未使毒。
還有七人。
醉鬼手上忽然多了個酒壺,窮鬼那破爛的衣衫又襤褸了幾分,弔死鬼一根舌頭似乎又長了半截,愛哭鬼雙眼幾乎已經腫成了桃子,笑死鬼那大大咧開的嘴角已經變成了似笑非笑甚至是苦笑,老鬼已經刁起了煙斗,小氣鬼身上的珠玉似乎將他那精瘦的身軀纏得愈發緊了。
「太子未免太不懂得憐香惜玉了。」醉鬼一雙眼睛色眯眯地瞧了眼艷鬼被斷為兩截的屍首,表情甚是可惜。
「美人,自然是用來憐惜的,不過蛇蠍麼,若你惜她,豈不是自討苦吃麼?」
「太子殿下好魄力!」小氣鬼施施然上前,「卻不知,殿下府中兩位佳麗,是否也在那蛇蠍一列?」
允浩作了個噤聲的手勢:「有的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若說開了,就沒意思了,您說呢?」
「好,好,說得好!」小氣鬼哈哈大笑。
一個男人,卻能笑得花枝亂顫,允浩今日算是見識了。
此刻,小氣鬼身上的珠玉,便如百花爭妍般,競相綻放開來。
碧的似水,金的似菊,銀如霜雪,紅似蔻丹,種種奇珍,卻忽的化作千萬寒光,斑斕五彩,飛卷向允浩,碧色襲頭,金色打頸,銀霜撲胸,蔻丹掃腿。
原來,這小氣鬼身上每一件器物,都是他最為自得的暗器!
珠玉如瀑飛濺的同時,醉鬼忽然跌了一跤,手中酒壺直直飛向允浩頭部神庭穴,而酒壺飛至半空時,窮鬼破爛的衣衫驀地除下,袖袍一卷,一條長練登時打向允浩鳩尾。
窮鬼一動,剩下的弔死鬼,愛哭鬼,笑死鬼,老鬼自然也不甘寂寞,霎時,場中鬥成一片。
允浩卻如同瞎了眼一般,對打來的千百種暗器視而不見,待招至眼前時,卻驀地搶入中鋒,窮鬼只覺手腕一痛,身子已經不由自主地飄向前方,一睜眼,卻發現,赤誠紅綠青藍紫正潑墨般撲向他面門,只嚇得他就地一撲,便欲旁滾,卻不料領後啞門穴被允浩死死揪住,動彈不得。
便在窮鬼赤著上身窮打哆嗦時,那銀花火樹,酒壺長舌卻驟地縮了回去,窮鬼一顆吊到嗓子眼兒的心總算落了實,卻冷不防被允浩提著領子,滴溜溜轉了個七八圈,陀螺一般落下地去。
窮鬼氣息一提,猝然伸手拿向允浩肩頸,允浩沉肘矮身,劍身卻忽然拐入他人迎,噗的一聲,窮鬼頸椎霎時折斷,人頭疾沖弔死鬼前額。
「送你好禮!」
弔死鬼一見窮鬼那睜得圓滾滾的眼,便撐大了血盆大口,張嘴一咬,竟含住了窮鬼的耳朵,繼而,伸手將窮鬼腦袋提下,攥在手中,翻著雙白眼哭道:「老五,你死得好慘,你且好好看著,待哥哥為你報仇!」
語畢,俯身,將窮鬼那顆切口參差的頭顱放在一墳堆上,轉頭對著允浩時,一雙白眼上翻得愈發厲害了。
「陸判共十一人。」小氣鬼道。
「現在卻只剩下了六人。」允浩道。
「你殺了我們五個兄弟。」醉鬼身形飄忽,卻比出了四個手指。
「若我說,我不介意斬草除根呢。」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自然,是該剔得幹幹凈凈的。」弔死鬼吊著一截長舌,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喉中。
「你們一起上吧,有什麼怪招儘管招呼過來,天,快亮了!」
天邊泛起魚肚白,薄薄的晨霧灑在墳間,隱約透著股子肅穆的味道。
允浩此時心境,不可不稱作是沉重。
至親去世,摯愛痴傻,被朝中文武視為擋路石,又被江湖中人看作眼中釘。
當年楚王被困,四面楚歌時,尚有虞姬相隨,而今,他卻似已步入死角,進退維艱。
這麼一想,允浩竟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不知自己是人是鬼。
望著眼前張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愁非愁的面容,一股蒼茫之感頓時如潮水般湧來,按著劍柄的手,失力般落在身側,劍尖觸地,全身上下,空門大露。
幸而小氣鬼等人皆以為允浩此舉乃疑兵之計,不敢妄動,否則,在這瞬間,允浩已經死了數十遭。
遠遠的,行來一個年輕人,年輕人身形頎長,面容雖是稚嫩,卻隱有正氣藏於眉間。
陸判剩餘六人不約而同地聳聳肩,蹙蹙眉,然而,方欲出手,卻聽那人一聲輕呼:「太子?」
語氣間甚是不確定,然這麼一聲淺呼,卻讓允浩身子一顫。
允浩不顫便也罷了,這一顫之下,小氣鬼等人皆猛然醒悟,原本欲打向來人的武器,霎時全部滾向允浩。
允浩尚自恍惚,如何避得過?
小氣鬼臉上難得地露出了笑容,可是,他的笑卻只持續了一秒。
下一秒,小氣鬼仍是小氣鬼,但他,卻再也不會笑了。
一個臉部已經成了灘肉餅,手腕俱碎,雙足齊膝被盡數削去的人,縱使還能笑,只怕也沒那心情笑了!
偷襲沒錯,錯就錯在,他們偷襲錯了人。
鄭允浩,打小便與金家九子同進同出,一邊同那頑童玩耍,還得分心注意太傅手中的戒尺,免得那頑童受皮肉之苦。
允浩從不信命,但是,卻對緣分這東西深信不疑,而在他看來,同金九的相識,便是緣分使然。
作為當朝太子,允浩真正擁有的東西,卻著實有限,而令他無比珍視的,更是寥寥無幾,然那為數不多的珍品中,金九,卻無疑佔了極大的分量。
那分打娘胎出來便培養起的疼惜,乃是任何力量都無法磨滅的,是以,若有人意圖對金九不利,第一個遞出拳頭的,定然是他鄭允浩!
所以,陸判眾人,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允浩剛好想到那紫竹林中清新麗影,眼前恍惚中閃現出一抹白衫時,飛出了手中兵器,試問,允浩如何忍心他心頭肉被人所傷?
是以,兵器掠至眼前時,允浩想也未想,一道掌風已經拍了過去,掌力連綿如雨,九道勁力連發,一道強過一道,所有暗器登時被掌風掃出尋丈,或嵌入墳堆,或落入草叢,或沒入石棱,然更多的,則是疾風般倒撲六人,便在六人察覺不對,飛身後退時,允浩一雙鐵拳已經砸向了小氣鬼面門,可憐小氣鬼積累了一輩子的銀子,卻捨不得花上分毫,甚至連平素食宿,都要絞盡腦汁敲詐勒索兄弟錢財,這下,卻只能帶著他那些身家財產,進地獄享受去了。
要問為何是地獄麼?
既是陸判,又是鬼,他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而小氣鬼入地獄後,剩餘五人,更顯狼狽。
單是那連綿掌力,已經迫得五人左支右絀,允浩身形如飛,穿梭其中,或拳或掌,或五指擒拿,直令五人驚詫莫名,老鬼肋骨已經斷了三根,刺破衣服,突兀地現在半空,弔死鬼那吐出的舌頭早已經被允浩錯手打了個結,高高捲起堵在了唇邊,愛哭鬼那一雙桃子般的眼睛早已經被允浩打得眼眶崩裂,眼珠子掛在臉上,殊為可怖,醉鬼也不知裝傻,還是真被允浩一壺酒給灌醉了,連走路都是腳下綿軟,踉踉蹌蹌,笑死鬼卻再也笑不出了,那一雙吊梢眼,此刻掛在臉上,活像是兩行化了的筆墨,興許,更名為可笑鬼更為恰當些。
便在允浩動手的一瞬,那男子已經看清情勢,足尖一點,搶入戰團,一入場中,立時挑上了醉鬼和老鬼。
壓力一減,千萬刀劍光倏然化作滔天巨浪,映著天邊一抹白,譬如黑白無常手中鎖魂鏈,弔死鬼,愛哭鬼,笑死鬼對視一眼,三人驀地作鳥獸散,各自滾落一邊。
任你劍法再高,亦無法同時制住三人,只要活著,便能報仇雪恥,不至於辱沒了陸判在江湖上的名號!
可是,他們卻錯了!
弔死鬼往東奔出不到半步,左胸忽然一涼,繼而一痛,鮮血尚不及噴涌而出,那冰涼的劍尖卻只一顫,又倏地收了回去,劍勢一轉,又是嗤嗤兩聲響動。
那全身被血的少年,倚劍而立,神情倨傲,卻意外地透著一抹溫柔的神色。
為何自生死場上過,胸中卻還能存著那一絲暖意?
已經撲地的三人想不透。
人情,早在雙手初次染血時,便再同他們無緣,除了殺人,除了活下去,他們再無暇顧及其他。
然而現在,當血大量噴涌而出,命在旦夕之際,三人心頭,卻同時掠過一個想法:若此生重來,只願閑雲野鶴,再不理俗世紛爭。
可惜,走錯的路,再也無法重新來過。
血已冰,屍身漸冷,而另一邊,男子對陣兩人,勝負早已分曉。
醉鬼和老鬼倒作一團,北風一拂,鬚髮尚自飄動。
「昌珉,你怎的來了?」允浩望著天邊出現的日光,幽幽問道。
「說來話長,今日無意間救了一小子,叫什麼十雨的,稱他在這亂墳場丟了件貴重物事,要我來替他尋尋。」
原來,那適時到來的人,竟是沈家公子,沈昌珉。
「十雨?」
「一個小叫花,自稱什麼丐幫五袋長老,哪有長老把自己背上袋子給丟了的,不必想也知道是謊話,恰好我有事要經過此地,便順口答應給他尋尋,我倒要瞧瞧,他能玩出什麼把戲!」
「先生也訓過我,無論對何人,總是該存著分警惕的,這樣做沒錯,可是,若是能確定那人心意,便不必再做些無謂的試探了罷!」
「太子說的是在中哥吧,你們倆多年情分,要有芥蒂都難,那種打斷骨血還連著筋的感情,自然不是我們這些庸人能體味的。」
允浩唇邊掠過春風,嘆道:「無論如何,這冬天,總是要過去了!」
昌珉望著允浩堅毅的側臉,露出心悅誠服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