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第四章 一份溫柔予一人,不叫信任負流光】
小說: 故人長別 作者:万里卿湮 字數:5512 更新時間:2021-04-11 06:33:48
腦子還是渾渾噩噩的,顧年昔逐漸清醒過來,開始回想發生過的事情,最後遇見的是宋知,那種情況恐怕自己的身份肯定藏不住了,現在這副樣子豈不是任人宰割?
他眯了眯眼稍微睜開一些果然看見宋知坐在茶水桌旁,雙手拖著額,唇緊緊抿著,像在隱忍著什麼情感。在想什麼?不會在糾結要不要殺他吧?這有什麼好糾結的,顧年昔覺得好笑就笑出了聲,引來一陣咳嗽。
「你醒了。」宋知忙拿了水,將他扶坐起來,「先喝點水吧。」
顧年昔喝了水嗓子終於不那麼緊了,宋知又扶他躺好:「怎麼一醒來就笑,在笑什麼?」
「笑——我還活著吧。」顧年昔四處看了看,「這是哪裡?」
「我家,就我一個人住,你可以放心休息。」這是宋知的私宅,平時沒有人來打擾,「我想了想,你傷得挺重的,內臟都被震破了,那樣也沒辦法送你回幻生浮夢樓,我也稍懂些醫術,就先帶你回來。」
之前見顧年昔常是帶著妝的,現在的素顏倒是少見,宋知暗自打量著,柳眉朗目,容貌清秀俊逸,黑髮散開伏在肩上襯著他白皙的臉龐,籠上了一層溫潤。如果不是因為當年的事,他應該會是個善良溫柔的人。
「嗯,多謝宋兄。我不多打擾,歇一會就走。」
「你這樣怎麼走!」宋知似乎是生氣了,低吼出來,「你怎麼一點也不考慮自己的身體。」
顧年昔愣了神,獃獃地看著他,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就被他強硬地下了決定:「你先在這住下,等你好的差不多了,自然會送你回去。你休息吧,我去給你準備些吃的。」
呵。顧年昔低頭輕笑出聲,什麼啊,說什麼替自己考慮的。
宋知端了粥過來,顧年昔撐著想坐起來,身體疼的使不上力,這下還真是走不了了。
粥的香味飄進鼻子,讓顧年昔有點恍惚:「你還會熬粥呢?」
「我會的可多了,快嘗嘗,之後給你好好看看我的手藝。」
顧年昔笑了,盛了一口粥聞了聞:「沒下毒吧。」
「要下毒我還救你啊。」宋知看著他,「這不笑笑挺好的嗎。」
「好嗎?」顧年昔喝著粥實在是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麼,要是流花坊的人,不至於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是來幹什麼的吧,「你都看到了,不害怕我?」
「不是你不叫我問的嗎,怎麼,想告訴我隨時洗耳恭聽。」
「沒有的事,不會告訴你的。」說話間,窗子「噹噹當」響了幾下,顧年昔回頭,看來是白魚來打看自己的消息了,「我養的鴿子,放它進來。」
宋知開了窗,白鴿撲領著翅膀落在顧年昔肩上。「等會給我拿套紙筆,我給白魚報個平安。」
「行,你說什麼都行。」宋知應著,「這鴿子叫你養的真好,有名字嗎?」
「叫伏靈。」顧年昔撫摸著它的羽毛,「要我報答你可以,伏靈可不能給你。」
「不跟你搶啊。」宋知有些哭笑不得,收了碗筷,看他吃得倒挺幹凈,不由得笑了,「天也不早了,把藥喝了趕緊睡吧,我就在旁邊,有事喊我就行。」
顧年昔看了一眼藥:「我的命也暫時不能給你。」他知道這樣說其實挺過分的,明明自己一直抱著殺他的心,卻還反過來要求他不許殺自己,可是沒辦法,他還有要做的事沒完成呢,那之後他要自己死也可以。
「不叫你死,放心吧。你是被迫害妄想症嗎?」宋知嘆了口氣關上了門。
藥入口有點苦澀,大概是加了什麼安眠的藥材,沒多久顧年昔又困得睜不開眼,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向來是害怕入睡的,顧年昔盯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小男孩,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面對自己的過去。那個還叫顧向的小男孩沖他笑,轉身跑走,前面的視野越來越明亮。
小男孩撲進一個人的懷裡:「娘,爹呢。」
她愛撫地揉揉顧向的頭,眉目柔和秀麗:「你爹他在裡面有事情和叔叔們講,咱們等一會啊。今天在戲班學得怎麼樣?」
「學的可好了!」顧向一臉驕傲,比比劃劃的就做起樣子來,「今天學會了舞槍,像這樣,嘿!」
門打開,顧旗走了出來:「不錯不錯,像模像樣的。」
「爹!」顧向跑過去拉住了他的手,「阿向更想學功夫,像爹一樣成為大俠。」
旁邊的人跟著附和:「顧大俠的小少爺真是從小就一表人才啊。」
顧向聽了挺直了腰,他最喜歡聽別人稱呼父親為顧大俠,他知道這附近的百姓都受著父親的照顧。
「顧大俠,剛剛說的事您還是上點心,畢竟傳出那種話,都說是您殺了他們的人。」
「我知道,他們不是不講理的人,到時候好好談談,誤會也就解開了。」
眼前人影漸漸模糊,身後傳來掙扎的聲音,顧年昔呼吸一滯,轉過身,父親跪在地上,一隻手抱著母親,另一隻手還緊緊握著劍,一開口噴出一口鮮血。
那一天顧家被屠,小顧向被戲班的老師緊緊地捂著嘴,就躲在旁邊的巷子里,他瘋了一樣地掙扎,眼淚讓視線變得模糊,只剩下不斷傳來的母親的哭喊聲,直到那哭喊聲也漸漸消失了。一眨眼,他的家就沒有了。
戲班老師以前也教過他的母親,念及情分收留了顧向,後來老師去世了,戲班裡的其他人都怕顧向會帶來災禍將他趕出了戲班。那時他也就十六歲吧,淪為了街角的乞丐,每天受到各種人的唾棄。
他本來以為自己一定會餓死,但是他被一個人救了,那個人給他吃的,轉身就將他作為奴隸賣出了城。顧向沒日沒夜地為那家人幹活,偶爾那家少爺心情不好還要讓他吃上幾鞭子,不過他總算有了睡覺的地方,那時的顧向是這麼想的。
那一年過年,顧向開始高燒不退直接被那家人扔在了路上,他強撐著身體在寒冷的夜裡前行,他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回家,雖然顧府已經不在了。
他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天又黑了下來,他四處找能休息一下的地方,然後他的視線忽然停住了,前面有幾個人走過,他認得的,他見過,他一輩子也不會忘,那是殺了他父母的人。顧向眼睛瞪得通紅,瘋一樣沖了過去。
他們的拳腳挨在身上,顧向縮起身子,他痛恨著這樣的自己,這不是什麼也沒有改變嗎,仍然和那年一樣自己永遠無能為力。
「走吧,給點警告就行了。」有人說,「別打太狠,無冤無仇的。」
無冤無仇?顧向笑了出來。
「很抱歉你們今天走不了了。」
「誰?」眾人往前看去,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站了一個人,不斷地有蛇從她的腳底滑過來。
「鬼域閣奈何橋,逝紅顏。」話音剛落,那些蛇盡數衝上那些人的脖頸。
「逝紅顏!」有聲音從空中傳來,人影浮現虛坐在半空,「為什麼殺我們的人?」
逝紅顏像聽了笑話一樣:「你有什麼資格質問我?要知道,鬼域閣盯上的可都是死人呢。」
下一秒,一把劍就從暗盈香的胸口探出,她震驚地睜大眼睛回過頭,正對上一雙紅色的妖冶的眼眸。
一條小紅蛇遊走到顧向的身邊,他沒有躲避,任由它順著自己的手臂攀到脖頸間,冰涼的觸感讓他清醒了不少。
「看來它喜歡你呢,就送給你吧。」逝紅顏笑了。
「我叫永夜。」永夜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用紅色的眼眸盯著他,只一眼便令人膽寒,「這件事情還有主謀,你——想不想復仇。」
顧向趴在地上,握緊了拳頭,任由仇恨瀰漫上他的雙眼:「復仇,我要復仇。」
永夜吸收了暗盈香的功法渡給他:「勿忘昔年仇,今日起,你就是鬼域閣往生門,顧年昔。」
快亮天的時候下了好大的雨,像要衝刷掉有關顧向的一切,今年本該是他十八歲的及冠禮,十八歲的顧向成人了,卻也在這天死去了。
顧年昔看著這一切,忽然腳下一空,四周全是鮮血,好多雙手將他往下拉,他聽見無數的聲音問他為什麼殺他們,一道聲音在嘈雜間特別清晰地傳進他耳里:「阿向,為什麼殺人?」
不是,我,我不是!
顧年昔驚叫著醒來,淚水止不住地淌出來,他聽見宋知往這來的腳步,低吼了一句:「不要進來!這次,真的不要過來。」
「虛年。」宋知停在門外,卻是真的不敢進去,「虛年,不開心就哭出來,我在這呢,我等著你。」
顧年昔再也忍不住,哭出了聲來。
剛剛好像有人說在等他,他也是有誰在等著的嗎?只是直到天亮顧年昔也沒有讓他進來。
「虛年,我能進去嗎?」宋知敲了敲門,「我做了早餐。」
「進來吧。」
宋知放好了早餐:「身體怎麼樣,還疼不疼?」
「好多了。」顧年昔看了看他的黑眼圈,就知道他昨天在門外站了一整晚,不由得有些愧疚,「對不起,明明在你這裡打擾,還不讓你進你家的門。」
「哪的話。倒是你,昨晚夢見什麼了嗎?」
「已經沒事了,你還是當作沒發生過吧。」
宋知一皺眉:「我說你啊,到底要讓我對多少事當做視而不見啊。」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你當作沒見過我。」
「那是不可能的。」宋知一副你就認栽吧的表情,「你有什麼事就跟我講講唄,咱倆這也是見過生死的關係了吧,而且我比你大啊,你就當認了個哥。」
顧年昔真是被他的無賴打敗了,不禁輕笑:「凈瞎說,哪有到處認哥的。」
見他笑了宋知才放下心來:「那這樣,我不問了,你把你的真名告訴我吧,我可是一點沒隱藏就告訴你了。」
「顧年昔。我叫顧年昔。」
「年昔年昔,真好聽。」宋知讀了兩遍,轉頭沖他笑。
從這裡可以把大半座城的景色盡收眼底,顧年昔站在窗邊往外看,風夾雜著些涼意湧進來,正好能讓他清醒一些,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再睡了。
「年昔?」宋知敲開門,幫他把衣服披好。
「你怎麼還沒睡?」顧年昔對宋知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
宋知一笑:「我這不是睡不著嗎,呆著無聊想彈幾個曲子,你要不要聽。」
顧年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答應了沒就被他拉著到了後院,後院搭了一個吊椅,擺著古琴,還有一個小池塘在月光下盈盈泛著微光。
「你坐那兒,我要開始了啊。」宋知說著在琴前坐定,指尖一動,傳出悠揚的琴音。
顧年昔靠在吊椅上細細地打量他,這幾天因為我明明也沒怎麼睡還能說自己睡不著,分明是知道我還是不敢睡才來陪我吧,也不知是想了多久想出這麼個法子,謊說的真差。他的嘴邊流露出了笑意。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好在一夜無夢。
從此宋知踏上了拯救失眠的不歸路,曲子唱久了他又從書房翻翻找找挑了幾本還算有趣的書,抱著書樂顛顛地去顧年昔房裡找他。
「你這又是幹什麼?」顧年昔掂起一本書,嘴角上揚,「六韜?半夜教我調兵遣將?」
宋知尷尬地咧咧嘴:「這不是會的曲子彈完了嗎,給你挑幾本書睡不著的時候解悶,但是吧,我好像看的基本都是兵書,四書五經那些好像還沒兵書有意思。」他想起什麼又在書堆里一頓翻找,拽出一本來:「誒,還有這個。」
「西遊記。」顧年昔挑了挑眉有點哭笑不得,「你哄小孩子啊。」嘴上嫌棄著,卻還是老老實實地接了過來,沒辦法誰叫這是唯一能看的書呢。
說是陪顧年昔來看書,卻是宋知先睡著的時候居多,書往臉上一蓋就仰在竹編椅上睡過去了。顧年昔心裡尋思:這是考驗我呢?就這麼毫無防備,是小瞧了我啊,還是真傻啊,我這是殺他呢還是不殺啊。心裡掙扎了好幾天,他搖搖頭,一腳給他踢醒:「回你自己屋裡去。」
沒幾天又瞧見宋知在廚房自己鼓搗鼓搗,一股苦澀的味道從廚房直飄進顧年昔屋裡,顧年昔湧上一股不好的預感,苦味越來越濃,宋知端著一碗中藥進來了,還配了兩塊甜梨酥。
「安眠的。」宋知一笑,將藥遞到他嘴邊。
「你簡直可以直接去專治失眠症了。」顧年昔聞了聞,大概能辨出成分,一咬牙喝了下去。
「我還真就要和你這毛病拼個你死我活,技多不壓身嘛。」宋知瞥到床頭的西遊記,「喲,快看完啦。」
「又不是沒看過。」
宋知殷勤地遞上梨酥和茶水:「那你最喜歡哪個角色?」
「小時候最喜歡孫悟空,畢竟是大英雄。」顧年昔淺淺地笑了,「後來就知道英雄其實是不存在的,一下子感覺孫悟空特別孤獨。像大鬧天宮的時候,所有天神與他作對,他那些猴子猴孫雖然支持他卻不理解他為什麼要大鬧天宮。」
他的話彷彿一字一字要把什麼記憶給勾出來似的,孤獨,沒有人理解,宋知伸手按了按腦袋。
「那你呢?」
「我喜歡孫悟空那根棍子。」宋知收好碗打著哈哈趕緊離開了,「我先走了,早點休息。」
一來二去的被宋知騷擾,也不知是不是藥起了作用,顧年昔竟然再也沒有做過那樣的夢,一夜安眠。
習慣,真是一個可怕的東西。
「宋知,宋知。」顧年昔一扇門一扇門地找過去,宋知從書房裡冒了個頭出來:「今天怎麼這麼早就起了?」
「我餓了,你做了飯沒?」
宋知有些無奈,這麼多天也就吃他做的飯時比較坦率:「這就做,誰讓你今天起這麼早。」
他拐進廚房,顧年昔也跟著進來趴在門邊往裡看。宋知笑道:「怎麼,進了個偷學的小賊。」
「吃慣了你做的菜,怕以後胃要受罪了。」
宋知反應過來:「你要走?」
「我的傷已經好了,總得過回我的生活吧。」是啊,夢做得夠久了,也該醒了吧,「你不也說會送我回去嗎。」
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話也收不回去了,宋知只好嗯嗯地答應。
飯菜香氣撲鼻,之前因為有傷的原因吃的清湯寡水的,這回總算有一頓好吃的了,倒真像餞別。
顧年昔吃著,不由得想起以前母親給他做的飯,筷子一頓:「宋知,你到底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宋知被問得一愣,抬起頭看他,恍然想到第一次見他,戲服長袖,唱腔婉轉:「為什麼啊,也不為什麼,就是看到你,沒來由的想保護一下你。」
顧年昔睜著一雙眼看他,許久有點譏諷地呵笑起來,這種話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聽到:「「那你可真是腦子不太好。」他招招手,伏靈飛了進來,「現在它已經認識你了,有什麼事你就叫伏靈來找我,也不用天天來幻生浮夢樓了,你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吧。」
「我也沒什麼事。」
「別開玩笑了。」顧年昔表情嚴肅了許多「宋知你聽著,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來接近我,但是我們都有各自的身份,各自的生活,你應該也有察覺,我們誰也別過多牽扯誰是最好的。」
「你對我做的事我真的很感激,說真的,你不知道你給我的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有多重要。但是我目前給不了你什麼報答,非常抱歉。」顧年昔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就此別過。」
桌上的飯菜還微微有熱氣升騰上來,像要蒙住宋知的眼睛,宋知呆愣愣地朝他離開的方向看去,忽然有腳步聲出現在他身後,壓下了心頭上的酸楚。
「前輩怎麼來了?還是說一直在附近?」
山雨盈並沒有回答他:「坊主,你答應過不會做什麼多餘的事。」
「是我違規了,他那樣我又沒辦法不管他。」宋知說完竟有些像在給自己找借口似的心虛,難道不是這樣嗎,他虧欠於他,又碰巧遇見他受傷,然後呢?想補償他,給他做飯,陪他入睡,天天和他待在一起,是不是有點過頭了?宋知揉揉頭,清醒了一下:「前輩,還麻煩您去幫我好好查一下他,上次在亂香出事,怎麼想他的背景應該不簡單。」
更何況一開始也偶爾能感覺出他對自己抱有過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