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婆這一次是直接愣住，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也從未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前幾世她都以人形陪在慕陽身邊，對方不知道她是妖，這一世暗中護著，更不會知道她的身份。

回想這一世世的經歷，縱使慕陽過得很高興，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很愉快，可是她從未給過慕陽另一個選擇。

如果從一開始就沒有遇見她，慕陽到底是活得更好還是更差？

酒婆沉默了很久，房間里的人都沒有出聲，只有守魂燈光輝流轉，映照在每個人的臉上。

棠夢沒有催促，直到守魂燈完全熄滅，又變成了原始的樣子，他才一把接住遞到酒婆手上：「這以後都是你的東西，收好。」

酒婆仍舊是有些愣愣的接下，看了看手上的守魂燈，再看看身上已經沒了妖氣的慕陽。眼淚一滴一滴的落下，然後猛的撲向棠夢懷裡，大哭出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好喜歡他…哥…我真的…好喜歡他…」

面具從她臉上散去，露出她老者滄桑的容貌，但也僅僅是一瞬間，便蛻變成她原本的少女模樣。身上老氣橫秋的服飾也從上到下變幻成一襲淡綠的薄紗，盤繞起的灰白頭髮變成黑色散落，長發及腰披散著。

她的相貌很美，有著鄰家少女的靈動與秀麗，可幾百年的經歷又為她增了一層溫婉。

她哭得泣不成聲，就好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一直強忍著終於可以回到家大哭一場。這一切的難受、絕望可以藉由一場嚎啕大哭，全都宣洩出來。

棠夢什麼都沒說，只是輕輕的拍著她的背。外人都尊稱她一聲『酒婆』，但她永遠都只是他那需要照顧的妹妹，她的素素。

桃七夕看著難受，他很有代入感，當然他知道跟段燁之間倒沒有也不會這麼悲慘，這不他現在也屬於求而不得嘛。

側過頭看身旁的段燁，卻是第一次在對方臉上看到了非常複雜的表情，他沒辦法形容，就好像有很多情緒，可又全都被克制住、隱忍住。

「段燁…」他很輕的叫了一下，想問問怎麼了。段燁卻是看了他一眼，握緊了他的手，最終什麼都沒說。

孟柏忽然發出聲音：「他…他動了。」手指向床上。

張慕陽果然有了動靜，先是手指動了一下，然後一點一點，整個手有了動作，接著便是睜開了眼。他獃獃的盯著天花板好幾秒，才挪動目光，掃到面前這群人。

酒婆在他醒時便停止了哭泣，屏住呼吸靜靜的看著他，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直到最後對上眼，聽見他虛弱的聲音：「你們…是？」

擦幹臉上的淚水，酒婆蹲在床邊，和他平視，關心問：「你還好嗎？感覺怎麼樣？」

張慕陽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兩眼凝滯但疑惑的看著她，又掃了其他人一眼，張了張嘴，仍是那句：「你…你是…？」

他看她的目光，彷彿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並且充滿了防備。而這一句看著她的眼睛問出的『你是誰』，徹底擊垮了酒婆最後一點期許與掙扎。

他根本不記得她，甚至在堤防和害怕她。

幾乎又要哭出聲，卻生生忍住，她緊咬著嘴唇，不斷掉著眼淚，最後緩慢的站起身。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張慕陽身上，直到完全站直身體，才別過眼看向無人的角落，輕聲開口：「哥，我不想他謝我，也不想他恨我，我想讓他不曾記得我。」

不是『忘記』，因為從未記住過，只是想去除他今晚的記憶，完全抹去關於她的印象。他們從未見過面，以後也不會再見面。

棠夢只是問：「不後悔？」

「不後悔。」

兩人的對話其他人都能聽見，張慕陽自然能聽見，他雖然不明白，但也知道有些不正常，臉上防備與驚懼的情緒更濃：「你…你們…到底是誰？」

棠夢往前幾步，站在他床頭，低下頭看他：「不必知道，睡吧，睡過今晚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他之前那些死去的記憶，他走一趟渡魂司看到的內容，包括之後身邊人對他前段時間消失的疑惑，都會被他自圓其說，然後所有人都會遺忘這段經歷，最終恢復常態。

棠夢伸出手，指尖有著白光，話說完，輕點在張慕陽眉間。白光仿若有靈，鑽進了他的腦中，讓整個頭部都泛出一圈白而透明的光。

就算再不清楚，也知道此刻不對勁，張慕陽掙扎著想要起來，可這光就像一噸巨石，將他死死壓在床上不得動彈，也無法發出聲音。眼皮越來越重，不斷的想要合上，就此睡去。

不必再停留，棠夢拉過酒婆，又看向其他人：「我們走吧。」

手一揮，白光又傾蓋在所有人身上，段燁透過光看張慕陽最後一眼，對方驚恐、疑惑而陌生的目光透過幾乎完全閉住的眼睛中傳遞出。

他知道張慕陽在看著他們離開，在他徹底合上眼的那一刻，關於他們的記憶就會被統統抹去，這一晚不會在他腦海中留下任何印象，包括酒婆。

不僅是這一晚的酒婆，還有那麼多世為他所做的一切，以及前段時間為了救他連命都可以不要、攪亂隱集等等，他什麼都不會知道。

於他，酒婆是徹底的陌生人，無論是今晚見到的第一眼，還是被抹去記憶的以後。

段燁一直沉默著，他只是想到了自己跟小七，如果到最後小七和他也會如此，或許小七也會出於為他好而抹去他的記憶，然後形同陌路；又或許小七也會為了救他不要命，而他也被蒙在鼓裡…他會遺憾嗎？會難過嗎？

這一次棠夢並未帶他們走太遠，僅僅是在張慕陽小區的外面，一晚上的風波到此已經接近尾聲，天空也開始泛起了一層灰，染上了幾層紅。

漫長的一夜，天終於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