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喝酒請不要開輪椅

當代五星級酒店面對的最嚴峻考驗是什麼？

不是社會餐飲對酒店餐飲的衝擊，也不是泡沫經濟的影響，而是佔比越來越大的實習生們。

十個酒店裡有九個都受人手不足的問題困擾，尤其是正式員工比例嚴重不足，全靠一年幾批高校實習生硬抗。特別是餐飲部，高級服務員和普通的基層主管屬於全國緊俏貨，各酒店抓到一個還不錯的餐飲部主管就要拼盡各種方法留下。

便宜又好用的廉價勞動力，誰不愛呢。

作為這樣一個廉價勞動力的路白最近接連被老闆叫到辦公室談話，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希望把他調出中餐廳，去其他餐廳支援。

「我知道，你在這個中餐廳做了兩三年，都有感情了，但是三樓實在是沒有人手了，不然我也不能從王爽爽手底下摳人。」

路白有些猶豫。

「你看，三樓現在的情勢，沒有副經理，就一個主管，剩下全是實習生，你過去也有發展空間。」

路白抬頭看了眼老闆。

三樓，是本酒店餐飲部對西餐廳的代號。因為其他的餐廳都集中在一二樓，三樓只有一個孤零零的義大利餐廳，所以經常被人遺忘。

「再說了，今年我們沒有給三樓招副理的計劃，明年…這位置……」

「老闆，我堅決服從組織安排。」

路白的調轉單已經填好了，中餐廳經理王爽爽每天看見老闆就沒有好臉色，不管陳總監在幹什麼，王爽爽總能出現在角落，幽怨地說一句。

「你挖我人…」

惹得陳總監這幾天連中餐廳的門都不敢進去。

這段時間正是新實習生到貨的日子，路白看著這些二十歲上下，還滿臉好奇與天真的學生，長長得嘆一口氣。

「想當年我也是這樣，青春爽朗，年少無知，懵懵懂懂之間就踏入了酒店的深淵，如今深陷泥潭不能自保。唉……」

王爽爽站在旁邊保持微笑，高跟鞋狠狠踩在路白的皮鞋上，咬牙切齒道：「路白，你要再給我散播負能量，我現在就給你扔到三樓去。」

大概是怕路白瞎說大實話，也有可能是他馬上就要調到別的餐廳，帶新人的工作並沒有分給他。路白一身輕鬆，每年幾次的帶新人，他都想跟酒店申請精神安撫費，天天血壓飆到一百八，氣得他頭髮昏，眼發矇。

新入職的小朋友們在沙發上排排坐成一排，每個人手裡拿著一沓紙，是剛剛另一位主管給他們列印的餐廳行為規則。剛來的小朋友都十分乖巧的樣子，兩腿併攏彷彿回到了幼兒園，低著頭研究各項規定。

路白作為餐廳的元老級人物，歪坐在一邊玩著手機。

「那個…」

一個小男生怯生生得開口，手舉在胸口忽上忽下。

路白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搭茬，旁邊的主管熱情應道：「有什麼問題嗎？」

「有一條，不許讓醉酒客人推輪椅。是，什麼意思……」

路白滑手機的手指頓了下，一旁的同事看了眼路白，嘴唇微微顫抖似乎在憋笑。

「額，這個麼，是我們路主管定的規矩，我們請當事人說說原因吧。」

路白放下手機，對著同事做了個『你大爺』的口型。

這事兒要往前倒了，大概一年多前，路白剛剛在本酒店的中餐廳升職主管，那天正巧是他帶晚班進行收檔。

在中餐廳工作下班時間總有一些不可控的因素，比如，醉酒的客人。

做餐飲的遇到醉酒客人是最正常不過的了，那天晚上也是一個包廂的客人，十個人帶了一箱白酒，兩箱紅酒，最後一人又來了四五瓶啤酒。喝酒最忌混著喝，混著喝也不要緊，最怕的就是最後結尾以啤酒，香檳這種帶氣泡的酒收尾。這加快了血液循環，剛喝的那點酒全被頂上了頭，不醉都難。

路白站在包廂的備餐間，背著手看著這一片狼藉的包廂，目測陣亡了三個，有自主意識的已經起身離席，搖搖晃晃得按了電梯下樓。陣亡的三個里，有兩個已經被人架了下去，反正還能稍微走兩步。剩下最後一個趴在桌子上，家屬朋友在旁邊喊也沒有，架也架不起來。路白嘆了口氣，喊了個員工。

「去，禮賓部，借個輪椅來。」

禮賓部。隸屬於酒店的前廳部，作為客人進入酒店的第一接待人，同時也是為客人解決各種需求的部門，24小時值班，要什麼有什麼，有什麼給什麼。

輪椅很快被推了上來，路白喊了幾個男生，幫著一起把不省人事的客人搬上了輪椅，這邊他的員工剛接手輪椅準備把客人送出酒店。一直在旁邊休息區沙發上半歪著的一個客人忽然舉手站起來。

「哎！！！等，等等！我~我來！」

路白看著這位步履虛浮，眼睛半睜的客人，嘴角抽了下。

「這位客人，還是我們來推吧，我們比較有經…」

「不！我來推！這，這是我哥們兒。你們都走！走！！！」

眼看著這位客人撲上來要咬人，路白一把拉過自家員工，把輪椅的駕駛權交給了客人，並且做了個『您請』的動作。

客人心滿意足地抓著輪椅的把手，先是嘿嘿嘿傻笑了一陣，接著一個起步加速沖了出去。路白帶著兩個員工差點沒反應過來，一前一後的幫著攔，從包廂到電梯的這段路上，這位客人實現了，變速，超速，轉彎，變道，最後到電梯口了，一個停車入庫就能解決的問題，沒想到卡了。

路白在旁邊就這麼看著客人推著他哥們兒往電梯門框上懟。

「那個，先生，我…」

「哐！」

「先生，我來吧。」

「哐！」

「先生，這邊兒……」

「哐！」

「不是，先生您往左邊點兒。」

「哐！」

「先生……」

「嘔！」

路白：「……」

我太難了。

大概在剛剛的變速超速轉彎中，輪椅上的這哥們兒就已經開始翻江倒海，在電梯口這一遍又一遍得撞牆，後退，撞牆，後退。最後實在沒忍住，吐了。

路白渾身僵硬了一瞬間，默默後退一步，轉過頭看見跟在自己身後的一男員工，招了招手。

「你來。」

員工頭搖得飛起。

「我不！」

「快點兒的，一會哥請你吃飯。」

「……我要吃好的。」

「成交，快來。」

那名員工先是深呼一口氣，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身體僵直的走向輪椅，緩緩地給輪椅轉了個方向進了電梯。

路白看著電梯口的一地狼藉，又看了看門框，牆邊的慘狀，閉上眼睛轉身回餐廳。

「給PA打電話。」

PA. Public area 的簡稱，在酒店就是可以出入客人區域的清潔人員。一般像是酒店樓層，衛生間等地都是由他們打掃，對於類似廚房或者後場的員工區域，則不屬於他們負責。

PA大叔左手挎著放了各種清潔用具的籃子，右手拿著特製拖把，站在電梯面前陷入了沉思。路白站在不遠處，看著那位大叔，把手上的籃子先是放在左邊，猶豫了下，又放到了右邊。打開，看了一圈各類清潔劑，又看了看戰場，拿起拖把，又放下拖把。最後重重嘆了口氣。

「這他媽沒法幹了！」

路白捂臉。

「叔，加油。」

今天晚上就目前為止來說，還不是路白遇到的最糟心的。至少客人沒有吐在餐廳裡面，雖然對不起PA大叔，對不起前廳的同事，但是對於路白這個小小的中餐廳主管來說，只要沒吐在自己的工作區域，那就是皆大歡喜。

但這種好心情，在自家員工把那個光榮犧牲的輪椅推回他面前時，分崩瓦解。

「白哥…人家禮賓部說，不要。」

「不要？他憑什麼不要？這是他們的輪椅！」

「但是哥，咱們借來的時候，不是這樣啊……」

員工指了指半邊輪椅上的嘔吐物，一臉為難。

「人家說了，他們要幹凈的。」

路白眉尖跳了跳，叉著腰原地轉了個圈，最後看著那輪椅。

天要亡我。

做酒店真是治好了他多年的潔癖。

「那，後來呢？」

剛剛舉手提問的小男生喏喏得問道。

路白把手機往沙發上一扔，彷彿一隻炸了毛的兔子。

「後來？還能有什麼後來？老子把輪椅推到後場，跟洗碗間阿姨借了跟膠皮水管一通猛衝唄！那我能怎麼辦？！」

這句話說完，現場的實習生們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只見那個提問的小男生，低下頭，用筆在這條規範下面劃了道波浪號，並且在旁邊標註了一顆五角星。

不知是不是命運的安排，今天就是路白帶晚班，當他看見包廂的地毯上躺著一個大哥時，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得疼。幾個員工站在他身後你看我我看你，最後白天提問的小男生怯懦懦出聲。

「那個…我們要不要去借輪椅？」

路白一個眼神殺過去，又看了看地上已經喝得不省人事的大哥。

「借什麼輪椅！」

緊接著掏出手機撥通了酒店內部電話。

「哎，禮賓部，我中餐，我要借一行李車。」

禮賓部送車上來的小夥子也是個新來的實習生，從來沒見過這個架勢，一上來還到處找行李，最後路白一指地上躺著的大哥。

「別找了，行李這兒呢。」

在禮賓部小夥子驚疑的目光中，路白喊著三個男生，一人抬一邊喊著號子把大哥搬上了行李車。直起身子的時候路白抹了把額間的汗，拍拍手。

「行了，推走吧。」

路白身後的員工剛要動手，禮賓部的小夥子馬上上前一步。

「我來！哥，這個我是專業的。」

路白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這小夥子確實練過，行李車推出了卡丁車的感覺，路白跟在後面，看見那大哥腦袋架在車板下面，每顛簸一下，後腦勺就磕一下車板。

「那個，小哥，你……」

「沒事哥，我來吧，這活兒不用你。」

「不是，我是說他……」

「哎呀，哥你歇著。」

「他頭…」

「哥，你啥時候下班啊？」

路白看著行李車上的大哥腦袋不停地在車板上『科科科科科』又看了看這個有點二的禮賓部小夥子，默默抬頭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噢，我一會兒就下班了。」

當天晚上下班前，路白收到一條微信。

業主爸爸：[圖片]

路白好奇得點開圖片，是酒店的正門，照片里他站在行李車旁邊，看著禮賓部跟門口的保安一起把行李車上的大哥搬下來，塞進車裡。

業主爸爸：你換部門了？

路白複雜得看著這幾個字，現在的業主爸爸，晚上都不睡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