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的憤憤不平被月老輕易化解。

其實認錯人這件事也不全是他的錯。他要找的人曾經就是個太子，致使他總以為那人若是轉了世，必定也是生在人間富貴之家，或仍是帝王之家。所以他最常找的地方就是東宮，歷朝歷代幾乎未曾換過皇都，東宮好找，他也熟悉。

就那麼找了上去。

說來也巧，那個太子與他要找的太子，身世幾乎就是出自同一個說書先生，以至於讓他產生了誤解，恍恍惚惚兩個人就那麼重疊了，他興奮不已，誤以為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讓他找到了要找的人。

於是每晚都進識海，費心費力學了變身的法術，將自己變成了少年的樣子，用盡了手段，入宮成了太子的陪讀。

他耐打，就在別的皇子欺負他的時候護在他的背上，接過每一條竹藤馬鞭。「太子別怕，有我在呢。」這是他對他說過最多的一句話。

他耐寒，也在數九寒天脫下自己的衣衫只為讓太子暖和些。他更是精於算計熟讀兵法，機關算盡讓太子脫離苦海，一步步走上權位。

他是真的以為這個太子就是他要找的那個，所以無所不用其極的對他好，遇到什麼危險都是沖在最前面，得了什麼好轉身就捧給他，就為討他一個開心。

兩個孩子就這樣抗過了一個又一個冬天。

直到這一個春天來臨，太子已經在朝中大權在握，他的父皇也因為他的優秀而不再嫌棄他母親的卑賤出身，甚至常常當他作楷模，教導他那些個還是小孩模樣的弟弟們。

春回大地，幹枯的樹木開始抽芽，長出無比繁茂的綠葉來，姻緣樹也不外如是。

當太子又一次打了勝仗歸來時，月老提前進入識海，如往常一般查看姻緣樹。

姻緣樹更茂密了，無數的紅繩纏繞在一起，整棵樹遠遠的看起來就像一個火焰糰子，快燒破星空。他走了兩步便到了跟前，看著欣欣向榮的姻緣樹，月老不住的點頭讚歎，心想：也不知何時，自己的名字才會出現在這上頭，他垂眸自嘲的想，必然是身死魂消之時，當他不再是這巨樹之掌管者時罷。

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他驚呼一聲，還沒穩住身形，微風吹過，枝葉一晃間，他目光瞥過，瞬間震驚，神思恍惚著，一下子摔了下去。

他趴倒地上，腦袋發木。方才他瞧見了什麼？那枝幹上，刻著太子的名諱？是他看錯了？

自從下凡進宮作太子伴讀，他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清醒和冷靜，站了起來扒在樹上，開始找方才一閃而過的名字。

姻緣樹有開有落，大多數時候都能從上頭看到一個人的情緣塵果，當他的目光看向那新抽出的枝條時，他忽然覺得有些冷，平白打了一個冷戰。

是春天刺骨的風吹透他的身體，帶走血液里的溫度。他又哆嗦了一下，身上開始顫抖，睫毛上滿是冰霜。冰霜越來越多，像有人瞅准了往上頭傾潑冰川碎冰，遇見眼睛裡滾燙的熱淚，便汩汩的熔化了。

朝霞與夕陽相觸而融，如滾滾波濤而來，染紅瞳孔。

法術不是一勞永逸的辦法，隨著年歲的增長，他需要不斷的動用法術來變換自己的模樣。在步步後退中，他烏黑的發層層疊白，發頂的銀光愈發耀眼，最終掩蓋本體的法術失效，他變回了自己本來的樣子。

他忘了他是如何從識海里出來的，只記得新長出的枝幹像裹著千萬年的冰川萬箭齊發般沖他刺來。

差一點，他就葬身在姻緣樹地下。

他坐在東宮正殿裡頭，看著外頭的落日發獃。

回想所見，枝幹上頭寫著「江紈」二字。透過枝幹，他看見上頭寫：「江紈，饕餮之子，因父被封，故幻其轉世為嬰，纏縛於王子之身，姻緣天定，乃為晏青。」

月老不叫晏青。

他名為鍾陶，他心愛之人憐他，也賜他名為靳阮。

他要找的太子上一世也不是饕餮之子，不叫江紈，他叫……

阿良的興趣被勾的極大，看仙師賣關子，他急忙問道，「他叫什麼？」

月老偏頭瞧了眼姜持漸，恰巧對方也看過來，他低頭一笑，繼續說，「其實我一直都不是很確定他就是我要找的人。可是……縱然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放棄。」

姻緣樹上頭的字，算是把他的全部幻想敲碎了，一幹二凈，片瓦不留。

他就坐在江紈的宮殿里，對著窗外，從夕陽西下坐到了子夜。宮娥進來點了宮燈，他轉手就滅了，夜裡起了風，大風嗚呼穿堂而過，宮簾隨風飄動。他坐著，不知道他要往哪裡去。

他不是猶豫要不要離開。

而是不知道他應該往哪裡去。

姻緣殿被人端了，他這才在凡間安家，好不容易找到了要找的人。可一夕之間，一切都像是做夢般觸手成空。前些日子他回去瞧過一眼，姻緣殿還未修葺完整，剩了半個院子，還有外頭的蓮池子。

他想了很久，從隨身攜帶的泛黃的書裡頭，翻了又翻，最終看上了靈華山。

書上說靈華山是個荒山，壓根杳無人跡。

於是他趁著晨光熹微時，連夜出宮趕回自己的府里，卷了鋪蓋，遣散府中所有的人，拿了一個包袱就轉身去了靈華山。

往後的日子裡，他什麼也沒想，什麼也沒做，只一個人在毫無生氣的靈華山上住著。

他身有仙氣，又在那裡鋤了地，從花神那裡要來了許多的花草種，都是極好生長的。

於是很快，靈華山在外人看來，雖仍是荒山，可至少能看的下去了。

樹木繁茂，新草半軟。他隨地一坐，制他的紅繩。紅繩絲絲股股絞成了紅裳，他就穿在身上。可他沒事做，便繼續制紅繩，有的繼續隱於身上的紅衣，有的放不下了，風微微一刮，就飄了漫山遍野。

阿良哀嘆一聲，「靈華山那種荒山，什麼生靈都不曾有，您怎麼在那裡待下去的？」

月老端起手中正冒著熱氣的湯，白瓷碗擋住了他的臉，阿良看不見。熱氣升騰起來，像魔鬼攀縛到了眼睛裡，月老咽下一口熱湯，眨眨眼，覺得眼睛裡也滾燙，他笑著放下瓷碗，回道，「其實靈華山沒有你想的那麼糟糕。」

「你就那麼留下他一個人？」姜持漸的聲音傳過來，「你回去看過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