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鬢香·十九
小說: 有辱斯文 作者:尉迟葭厸 字數:3847 更新時間:2020-03-06 03:11:05
沈妘再次醒來時,只覺得身體清爽了很多。
下體沒有黏稠的觸感,腹部不再抽痛,背上的汗也被人擦拭幹凈了。
「醒了?」
沈妘還有些迷糊,愣了半天,反應過來是季明澤的聲音。
她抬手摸了摸肚子,癟了……即便做好了思想準備,可當真正發生的時候,還是遏制不住心頭的酸楚與失落。
沈妘有些接受不了,她側過頭,手緊緊攥住被子,抿住嘴,卻硬生生地忍住了眼淚。
「姊姊,你別難過,別難過,孩子保住了。」她這種忍住痛苦的模樣,更叫人心疼,季明澤忙解釋。
沈妘愣了一些,好半天反應過來,點了點頭,壓住想問孩子情況的心思,想起衛昭,忙問,「那,衛……衛大哥呢?」
「衛大哥……」
聽她猶豫的聲音,沈妘心漏了一拍,若孩子沒了,她好歹有個心理準備,可衛昭出了什麼事的話,她卻全無準備。
她看不見季明澤的表情,可仍然努力睜大眼睛。
「衛大哥受了很重的傷……」
沈妘的心,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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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忍著腹部的抽痛躺在那床硬冷的棉被中時,察覺到下體有些黏稠,她夾緊被子,心中苦澀。
就在迷迷糊糊中,聽到外面有馬蹄聲。
她知道一定是衛大哥來了,她差點沒喊出聲來。
果然,她聽到先前的那個男子喊了一句,「衛昭!」
可她沒想到的是,緊接著居然聽到了回答,而且很明顯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她腦子一下空白,可馬上反應了過來,她忍著痛,努力去聽外面的動靜。
她聽到外面開始打了起來。
心中前所未有的害怕,她害怕衛昭會因救她而死……即使看不見,她也感受得到衛昭面對的絕對不是一個人。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努力讓自己在腹部的抽痛中保持一絲清明。
她不敢有任何的其他的猜想。
不遠處的火堆發出噼啪聲,一絲淡淡的血腥開始飄出,不是來自外面,而是來自棉被內。
忽然聽到衛昭的大叫聲時,那一瞬間,就那一瞬間,她彷彿失去了呼吸,停止了心跳,一種莫名的悲哀縈繞心頭,她像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洞,四周漆黑一片,又像飄泊在只有一根浮木的無垠海上,隨時有翻天巨浪出現。
火堆發出的是哀鳴。
可打鬥聲還在繼續,她那時心中有些期待,等赫利欽喊出那聲「不論死活……」時,她清晰地聽到心臟的狂跳,呼吸的輕快,血液依的流動,甚至忘了肉體的疼痛。
那是春季來臨,萬物復甦的喜悅,是劫後的歡喜,是忍不住想要跳起來的狂歡的興奮,是想抱頭痛哭的激動,是……一切字詞無法描摹出來的美妙。
可以後她再也忍不住腹部的痛了,她的眼皮變的沉重無比,可她卻是帶著一種半痛苦半歡悅的心情昏過去的。
不知過了多久,她隱約感受到有人抱住她,帶著一聲血腥味將她摟住懷中,小心翼翼……
還有……顫抖。
可她雖然意識清醒了一些,卻說不出話抬不起手,不能安慰她說,自己沒事的。
她看不到那個人的樣子,不知道那人到底傷了哪裡。
平生從未恨過自己看不見,唯有那時,那人帶著滿身寒氣與血腥味衝進來,卻在自己身旁放緩了腳步,明明自己受了重傷,卻放下武器,將自己一點一點地收進懷裡,一遍一遍地低聲耳語,「對不起」時,她遺憾了。
遺憾從未見過那份驚心動魄的美。
「但姊姊不要擔心,衛伯伯正在給衛大哥治療。」
季明澤的話將沈妘拉了回來。
和沈妘交代幾句孩子的事後,季明澤出去了。
她躡手躡腳地出去,關上門。
轉身看到滿院的雪,嘆了口氣,很快變成水霧遮住了她的視線。
季明澤腦中依舊是幾個時辰前見到的畫面。
她醒來後逼著燕初容與她一起去找沈妘。
等找到時,就看到那一幕……
也是鋪天蓋地的雪,四周是隱天蔽日的枯樹,枯樹中間,一片狼藉,橫七豎八地躺了許多屍體,面目猙獰,暗紅的血匯成小溪。
她們看到,一柄銀色小刀朝衛昭飛來,季明澤忍不住出聲提醒。
可……
她們看到衛昭甩起手中長槍,整個人躍上半空中拿著長槍旋轉而去,只能看到一抹藏青色與那長槍槍頭的粼粼銀光化作一道直線。
竟是迎著小刀飛旋而去,勢不可擋。
而那擲出暗器的人雖愣了一下,但很快竟瘋了一樣抽出一把長刀沖著長槍而來,臉上儘是癲狂。
那小刀穿破衛昭的身體飛出,帶著溫熱的鮮血掉到地上。
季明澤甚至不敢看接下來的場面,急急地撇過頭。
然後聽到一聲清脆的聲響,接著萬籟俱寂。
等她再去看時,那大漢竟直直地往前摔下,那根長槍穿透他的胸腔,筆直地屹立在雪地,帶著殷紅的槍頭在日光下,發出幽光。
衛昭身形搖晃,卻不等她們來扶她,就一把扯出那長槍,鮮血一下噴涌而出,瞬間濺紅了一片,連帶飄落的雪,都染成了紅色。
衛昭急急沖向屋內。
燕初容緊跟著過去了。
她在恍惚中回過神來,跑進去時,看到那長槍被棄在門口,滿臉是血的衛昭以極其小心輕柔地動作,將沈妘慢慢擁進懷中。
而那時,她才注意到,衛昭早已遍體鱗傷。
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到一整塊肉都被切了下來,正不停地冒血。
可她卻似乎全然不在意,將頭埋在沈妘肩頭,渾身輕顫起來。
……
季明澤又嘆了口氣,搓了搓手,往一旁的屋子走去,那裡的門正關著,而燕初容正守在外面,季明澤臉色一變。
燕初容看見了她,似乎想要說什麼,可最終還是走開了。
季明澤一眼都沒看他。
季明澤看向緊關著的木門,那裡面衛儼正替衛昭療傷。
衛昭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只覺得渾身發熱,且很痛。
她混混沌沌中,看到了滿地的黃沙,與餓得脫形的人……她明白了,這是一年前,她守城的最後一個月。
那天的前一天晚上,方大壯沖她發了脾氣,她站在牆頭,看著城外的黃沙,風帶著沙礫吹打在臉上,硌人。
她想著方大壯那一句「我老婆孩子還在炕頭等我,多少年了……」忽然看到遠處有滾滾灰塵。
她眯眼看過去,看到其中一點棕色時……渾身血液倒流,她忙沖一旁的兵蛋子喝道,「李聰呢!李岳,李岳呢!」
那兵蛋子被她忽然一嗓子震了一下,卻有些迷茫,可不等那兵蛋子回答,衛昭已經知道了答案。
她看到下面那灰塵停在了城門口,看到一個鬍子兵得意揚揚地沖她大喊,「衛軍侯!發現你們少了什麼沒,啊?哈哈哈!」
頭頂的日頭十分毒辣,城牆的磚被燒得滾燙,她卻死死地按著城牆,看著那鬍子兵中的兩個大魏士兵,眼神陰沉沉,額頭青筋暴出。
一旁的兵蛋子們早站直了身子,拿著武器警惕地看著下面。
方大壯沖了過來,趴在城牆上,忽然暴跳如雷,「狗娘養的東西,雜種!你他娘的有本事和老子一對一地來啊!放了他們!威脅人算什麼本事!狗東西!爺爺不怕你們!」
要不是李虎攔著,他恐怕早衝下去了。
那鬍子卻扯過一個俘虜,沖他們耀武揚威,「哈哈哈!懦夫!你們的兄弟被我們俘虜了都不敢來救,大魏的男人都是慫包!只配給我們舔褲襠!哈哈哈!」
方大壯紅著眼睛看著她,「軍侯!大不了我不當這個兵了!你讓我下去!我不能看著我的兄弟們受辱!」
可不等她回答,下面又傳來聲音。
「軍侯!大壯哥!大家!是我們兄弟對不起大家!來世我們還要做兄弟!」
於是他們就看到,那兩個才堪堪滿十八的新兵蛋子不知哪裡生來的蠻力,一把掙開鬍子,奪過長刀……
鮮血噗嗤濺開,染紅了黃沙。
方大壯一拳捶在城牆上,八尺高的男兒,生生哭了出來。
那個喊話的叫李岳,是哥哥,生性外向些,弟弟李聰要內向些,兩人是雙胞胎,也是家裡最後的壯丁……
衛昭只記得這些。
城下的鬍子哇哇大叫,城牆上的兄弟們都氣得發抖。
可,她不能開城門,這裡就剩他們幾個兵了……開了門,門外那些鬍子衝進來,他們就什麼也沒有了……她不能讓鬍子衝破她這第一道防線!絕不!
可鬍子站的地方,是箭射不到的地方,除了出去……
她耳邊忽然傳來撕心裂肺的喊聲,她猛然看過去,發現那些狗娘養的居然方面鞭屍,居然一根一根地剁他們兄弟的手指!
不等她反應,城牆上的人已經開始往城下跑,一個一個痛苦不堪,叫囔著要為兄弟們報仇。
可她卻不能,她強忍下心中的痛苦與愧疚,下令,「出城門者,格殺勿論!」
她聽到方大壯狠狠地喊了一聲,「軍侯!」
鬍子當他們的面,玩弄他們兄弟的屍骨,城牆上的兵蛋子們,咬著衣襟不敢出聲,可眼淚和鼻涕早混在了一起……
夜半時分,她召李青和李虎來了營帳。
她說,「本在兩個月前,那群鬍子就可以衝進城來,可他們沒有,只能說明他們的兵力與我們相當,他們大部分的兵力都集中去攻打宜陽關了。我早派人去請援軍,援軍遲遲不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化,可,我衛昭在一日,便不能叫大魏的城池被賊人佔據!」
「所以,這是我白天為什麼不讓你們開門的原因,兄弟們早餓的沒力氣打了,可那些胡人雖人數少,卻個個強壯,城門一旦打開,後果不堪設想。」
李虎壓住怒火,「我們知道,方大壯他,他只是一時憤怒罷了。」
李青雖不說話,但看得出來是贊同李虎的話的。
衛昭笑了一下,看向他們,「我知道。可我這個軍侯當的實在不夠好,眼睜睜地看著兄弟們一個一個死去,今日我讓你們來,是想告訴你們……」
她要去鬍子營中,替弟兄們報仇,將城託付給他二人,無論如何都不能開城門。
那夜她偷偷潛入鬍子營中,卻意外發現沒有幾個人。
於是一把火燒了他們軍糧,又殺了幾個鬍子,想到李氏兄弟二人的死法,她氣極,不知當時怎麼想的,拖著兩具鬍子屍體回了城。
並下令剝了他們的皮,掛在城牆。
第二日,當赫利欽帶著大軍到來時,她曉得了,原來前一天鬍子是去迎他了。
看到城牆上的鬍子,赫利欽大怒,一舉攻下這座小城,她與方大壯他們被俘虜。
在牢中受盡磨難,可不等赫利欽剝他們的皮,新的犬戎首領與大魏皇帝談妥了,以這座城為代價外加其他一些條件,停止了戰爭。
衛昭出獄時,除了臉,渾身沒有一塊好的地方,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還帶著惡臭。
她就是這樣,帶著兄弟們的死,和那一個月的磨難,不,甚至可以說是那七年的磨難,回了都。
世間好看的女子多的是,笑起來幹凈的女子也多的是,可那時候她心如死灰,卻在人群中,偶然瞥見,那滿樹梨花下的青荊女子,笑的明凈動人。
那時,她心慌亂了一下,忽然想起,這世間還有更多像她這樣的女孩需要保護,兄弟們的死也是為了守護家中的妻兒,家中的父母,家中的姊妹,她,衛昭不能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