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漸深了，窗外月光如玉，透進了木窗，把人照的也有幾釐清楚，更多的仍是昏暗，除非適應了深夜的人，否則也難以在這種光線下看清一切。

小宅子此時此刻，安靜極了，東邊的屋子阿良與邱毅在夢中耍劍，面上睡的一臉滿足，呼哧呼哧的呼嚕聲也偶爾會交疊起來。

堂屋左邊稍大的一間屋子，裡頭也只有一張床，這屋子沒人住的年月久了，有些潮濕的霉味，卻因為有月光的光顧而變得像雨後濕潤的草地一般，不清爽，卻讓人心生舒爽，在那張不算大的床上無端生出歸屬感來。

月亮變換腳步，月光突明突暗，深夜無人時，烏雲緊蹙襲來，彎月被遮，萬物籠罩於黑暗裡。

卻在黑暗裡的小屋裡，猝然一聲呻吟傳來，緊接著便是有人翻身的窸窣動靜，年久失修的木床也應和起來，嘎吱的響。

床上躺了兩個人，在外頭的一身白色中衣，睡姿規矩。

裡頭的人卻蜷縮著身子，眉毛擰成一團，雙目緊閉卻有淚花濕潤了眼角，潔白的貝齒將下唇咬住以期止痛，卻毫無效果，只有鮮血一絲絲滲出，被死咬住的紅唇，血色突然消失，又慢慢回來，最終艷色與鮮血一同沾染在上，似暗夜生出的鬼魅，以竊食心臟為生，一滴血低落外襟口出，迅速暈染開來，綻成一朵血紅的花蕊。

骨縫裡密密麻麻比撕咬的疼痛如同綉娘的針腳，無處不在，刺的他心臟一抽一抽的，額上滿是細密的汗珠，牙齒也哆嗦起來，「痛……」

本能的喊痛，卻又無可奈何，輾轉反側，純白的中衣被揪成一團。

烏雲驟飄走，屋子裡幽幽的變亮了些，痛苦之人緊閉的雙眼猛然睜開，待看清了自己身邊躺著的人時，痛苦忽然屏住了呼吸，不再動作，只有捂住肚子揪緊衣服的雙手在發抖。

半晌，他才深深地呼吸，盡量放勻。

他捨不得，也不敢讓這人看到他這副樣子。

到時他該怎麼說呢？他要怎麼解釋他這滿身滿骨的毒，要怎麼解釋在他不在他身邊的日子裡，他是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的。

難道他要告訴他，他是被冤死的，他滿含怨氣，他用盡辦法逃離了黑白無常的抓捕，在往後的年歲里，待在他們二人一同成長的那個冷宮裡，日日坐在城樓上，一個孤魂野鬼，像渴望光明渴望重生一般的望著他。只有在夜裡的時候才能暫時脫身跑去他身邊見他一眼，然後在他床邊一坐就是一夜。

他看著他登上王位，看著他從一個無權無勢受盡欺辱的太子，一步步重權在握，也看著他從一個溫暖良善之人，變成一個狠戾無情，暴戾恣睢的君王。難道也要告訴他，他看著他如何毀了一個城池，如何毀了自己。他也最終看著他如何在兩人曾經相依偎的地方橫刀自刎，看見自己摯愛的他死後是怎麼一個可憐樣子。

可是他更害怕看到他的陌生目光！一想到這人看向他禮貌又淡漠的目光，他覺得自己快要痛的呼吸不了了，他握緊雙拳，指甲嵌進了肉里，恨不得撲上去求他不要拿這麼陌生無情的眼光看著他！

痛感一陣一陣，痛時似要盡全力收走他的命數，不痛時，毫無動靜，似乎連心臟的跳動也一併消失了，讓他覺得呼吸都輕盈的不似平常，每當這時，他都會自嘲的想，這個麻木沒有痛感的他才更像是個了無生氣的鬼。

痛感很重，唯一讓他感到幸運的是持續時間不長，否則他真怕他哪一日突然呼吸不過來，就這麼平淡的死了。

不知道他這樣的人死了會去哪兒呢？地府嗎？他自嘲的想，他可不能去地府，否則那些鬼魅不得把他撕個稀碎？可是除了地府，他也想不到他死後能去哪兒了。

天地之大，沒有一處容得下他的地方。

曾經他哪裡都去過，什麼都經歷過。人間是他第一處，在那裡他不守規矩，死後仍逗留著。況且，人間是人待的地方，容不得他這樣的怪物。天上是神仙待的，地府容不下他。

他想了許久，看著姜持漸的側臉，不知不覺，枕頭一片濡濕。

他想，他這樣子不守規矩的神，估計死後就是真正的消失了吧？

那時，才是真真正正的與他的太子，好好道別的時候。

他借著月光，一遍遍的描摹枕邊人的輪廓。他的眉毛是濃密的，就像他的劍那樣鋒利。他的目光是深邃的，有時像萬年無人造訪，丟下去一顆石子也毫無回聲的古老深井一般幽深。他的唇是世人所描述的無情的薄唇。可他卻覺得，這個人從不薄情，甚至比任何人都要來的深情。

他突然捂住臉，無聲的哭起來，淚水透過指縫流出來，打濕衣襟。

他本來想自暴自棄，做足了準備放棄這個人，放棄他萬年的追逐。就像佛祖說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這個人，他才算是真正的解脫，真正的修成正果。

可是他光看著他，光想著記憶中他溫暖良善又一無所有的太子哥哥，想著他們曾經相互攙扶著活下來，他就心痛的快要死去了。他還是放不下，他唾棄自己太不爭氣，怎麼就這麼沒有骨氣，怎麼會死活也放不下這個人。

任他如何唾棄謾罵，好像那一顆千瘡百孔的心都不為所動。

好像，胸膛里的那顆心，從來都只為了枕邊這個人而跳動著。

突然，心臟一陣痛意襲來，他牙齒打顫，拭去淚水，一手向姜持漸胸口探去，誰知還沒觸碰到，他就睜開了雙眼。月老登時嚇的忘了呼吸，而後在姜持漸的目光轉向他時，手掌一揮，姜持漸睜開的雙眼瞬間又緩緩的閉上了。

「對不起。」他的手順勢撫上他的臉，他摩挲著，一邊道歉。

姜持漸睡得更穩更深了，他的手落在他身上時，都毫無反應。

果然找到了那株飼毒草，他小心翼翼的把它收起來，而後忍著痛意，俯身在枕邊人唇側輕輕落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