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焯一挑眉，斜眼看過去，自帶三分凌厲。

夏黍一哆嗦，一看那濕透的卧榻也不難想想昨天自己昨夜如何受了張廷焯恩惠，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難得十指不沾陽春手的二皇子還良心發現記得給他換了衣衫，念及此心想罷了罷了，權當賞給他辛苦一番的小費。但轉念又一想，自己落得昨夜那般下場又是託了誰的福？還不是他張某人威逼利誘要他去做甚勞子大皇子伴讀哪兒能來這麼一出！心中一番天人對戰之後，夏黍慢慢挺直了脊樑，毫不示弱地看回去。

原以為張廷焯會使上皇子脾氣，豈知他只是輕笑一聲，就當真乖乖走到書桌旁站著取墨來磨了。

夏黍摸摸下巴『嘖』了一聲，決定得了便宜賣個乖，於是乖乖走過去等墨磨好。畢竟能得岩國皇子親手墨磨之人也不多。

夏黍揚起右手沾墨提筆筆走龍蛇，末了像是欣賞名家之作一般滿意地看著滿紙還未幹透的字跡沖張廷焯笑道：「你看如何？」

張廷焯只消得一眼便知此字難得，他並不吝惜稱讚：「行雲流水力透紙背狂放有致，確實是難得的好字。」

夏黍嘴上謙虛著：「二皇子過譽了。」可眉眼間都透著得意。他這字是從小被夏宮裡的師傅敲著手板心給打出來了，自然頗有幾分不同尋常的功法在裡頭。

夏黍見時辰已不早，拱手道：「昨夜二皇子捨身暖裘之恩不敢相忘，我且先行告辭。」言畢推窗翻身而出。

張廷焯看著人消失的地方，一邊思忖著下次要不要丟幾個散魂釘在地上，一邊轉回視線瞧上那宣紙。字他誇的不錯，只是還有話未說完——這字一眼望去筆鋒圓潤有蘊，再瞧得深些，便能看出凜冽劍意，撲面而來都是森森寒氣，能寫出此字的人，心上當時刻懸著一把劍罷。

夏黍寫下的全是密密的人名，都是替他最終順利拿到皇子印行了方便的人。將人名一個個牢記在心中後，張廷焯將其揉作一團，然後用上內力狠狠揉搓幾下，一堆粉塵從指縫泄出。想著夏黍的字跡，張廷焯負手暗嘆：「此人，絕非池魚籠鳥。」

夏黍無比慶幸自己醒來的很是時候，此刻天才麻麻亮，遁回去也不容易被發現，還有點雀躍。總之昨個兒夜裡那事兒沒落在他頭上，翠屏寒煙也給打發了出去，這麼一算，還是他賺。

夏黍在距離風懷閣不遠的地方停下步子，將肩膀一垮，腦袋一垂，一臉如喪考妣的悲痛神情，腳步虛浮地朝風懷閣走去。

一進風懷閣，一個茶杯挾著勁風就這麼直直朝腦門兒飛過來，老鬼尖細的嗓音響起：「大皇子賞識你，那是你的福氣！怎麼如此不識好歹！」原來夏黍跑出去後，是個人就能看出不對勁，老鬼猶豫了半響也沒有狗膽去打擾大皇子的興緻，於是吩咐了手下的小童隨時等待傳喚，就領了兩個窩心的奴才一同到了風懷閣，等著夏黍給一個交代，卻不料一等就等到了天明。

夏黍努力擠出兩滴淚水：「若是如此個賞識，倒不如當年死在娘胎裡頭…」心裡想的卻是，可惜了沒向翠屏討了那說哭就哭的法子來就將她送出去了，不知現在找她討教這姑娘還願不願意教？

老鬼一聲咳嗽，見到如此情狀又聽夏黍如此言語，當即明白自己那日是會錯了夏黍的意，當下心有愧疚但是又拉不下臉皮子來道歉，只得放柔了語氣道：「你既無此意，當初何不將話說清楚。」

夏黍猛地抬頭，滿面不可置信——這老鬼怎麼厚顏無恥到這個地步！他當初字字句句怎麼就透露出來有意思了？

老鬼無視夏黍一臉驚疑，繼續不急不緩道：「大皇子不多時就要起身了，你自己闖下的禍，自己想法子解決吧。」言罷起身，嘆了口氣甩著袖子帶著兩個奴才出了風懷閣。

夏黍抬手使勁搓了搓自己的臉，然後輕輕拍了兩下，腦子一轉，步子一轉已經站在了書桌後，左手提筆，落筆刷刷。擱筆，通篇的隸書蠶頭燕尾，端方規整。夏黍看著猶帶濕意的字跡，滿意點頭贊道：「不錯！」

夏黍自顧自倒了杯還溫熱的茶，老神哉哉坐在榻上等墨跡風幹。

末了掐著時辰差不多了，夏黍才將那宣紙仔仔細細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方才對摺兩下小心揣在懷裡，然後眉角一耷拉，嘴往下一癟，一臉憔悴小步踱出了風懷閣。

路上夏黍挑挑揀揀折了好幾根樹枝丫，脫下衣服裹住往身上一縛，一股子秋風吹來，好...冷啊。

子華閣外的地面看起來就又冷又硬，於是夏黍不顧門外小奴的阻攔毫不猶豫地推開子華閣的閣門，在靠近香薰爐的地方，無聲跪在柔軟厚實的地毯上，一臉哀戚悔恨傷心欲絕。

慌張跟進來的兩名小奴對視一眼，皆低頭垂目退了下去。昨夜的事他們都有所耳目，大皇子醒來大發一頓脾氣是自然的，先前他們還在心驚膽戰害怕自己受到牽連，既然正主在這兒領罰，可稍稍放些心了。

夏黍耳力極好，聞見小奴退出去，書架那方又別無動靜之後，當下身子一軟，躺在了香爐旁，搓了搓胳膊——上邊全是凍起來的雞皮疙瘩。

夏黍身子漸漸暖和起來，又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那方書架才傳來一些細微的響動。

捕捉到動靜的一剎那，夏黍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起來，理了理周身，正了正背後負著的樹枝，然後毫無心理障礙地跪下，低眉斂目。一系列動作在眨眼之間完成，行雲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