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的时候，赵炅才赶到医院，正好在值班室碰到拿着一叠病历本准备出去查房的虞明。

“您这觉补得可真够久的。”虞明上下扫了一眼神清气爽的赵炅，“赶紧去换衣服，老袁在住院部等着。”

“老袁没发现我今儿逃班了吧？”

“没，他上午休息，刚来。”虞明往他背上拍了一掌，“我等你一分钟。”

赵炅麻溜儿跑进值班室，从门后面的衣架上拿起一件白大褂往身上套，扣子都没扣上就和虞明出了门。

老袁是他们俩的研究生导师，全名叫袁至野，五十多岁的一个半大老头，野了半辈子还是单身，只好全身心投入了伟大的医学事业。老袁性格不错，丝毫没有半点单身至死的幽怨，反而整天乐呵呵的，带的三个研究生里和虞明最合得来，对赵炅却百般刁难和挑刺，赵炅也不生气，整天嬉皮笑脸地和老袁斗嘴。

虞明和赵炅两人走到住院部时，老袁和穆衫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老袁瞥了一眼赵炅被风撩起来的白大褂，说：“怎么着，还等着我给你扣扣子是不是？”

赵炅咧嘴一笑，飞速扣好扣子，难得没有和老袁顶嘴。

老袁哼了一声，没有再挑刺，白大褂袖子一甩，带头走进住院部。

穆衫和虞明赵炅并排走在一起，压低声音对赵炅说：“赵日火，难得见你这么尊师重道啊。”

“女孩子家家的，整天日啊日的，有点儿素养行不行？”赵炅挑眉，有些得意，“哥哥这是传承中华传统美德，你多学着点。”

“你就贫吧。”穆衫翻了个白眼，“对了，下周二纪优生日，你打算怎么给她过啊？”

“还能怎么过，吃饭逛街KTV啊。”

穆衫笑着揶揄道：“好像少了点什么吧？酒足饭饱high够了是不是做点运动消化消化？”

赵炅“嘿”了一声，“你丫挺有经验啊。”

“你管得着么？”穆衫转头看向虞明，“虞明，你打算送什么礼物？让我也参考参考。”

虞明笑了一下，对赵炅说：“螺纹、凸点、超薄，还有各种香型，你喜欢哪种就送哪种，怎么样，是不是够义气？”

赵炅大笑着揽住虞明的肩膀，“还是兄弟你最了解我！”

“虞明，你怎么也学的这么贫了？”穆衫没好气地瞪了两人一眼，“能不能说句靠谱的话啊？”

这时老袁回过头，看着远远掉在身后的三人，吼了一声：“磨磨唧唧干什么呢！再聊天就把你们都放到肛肠科去！”

虞明打了个哆嗦，赶忙跟了上去。

查完房后，老袁抓着三人回办公室整理病历。医院的病历录入这种苦力活基本都是由研究生和实习生来做的，又耗费时间又伤眼睛，一般医生都不愿意做，一股脑全推给新人。

老袁坐在办公桌前翘着二郎腿，一手嗑瓜子，一手拿着手机斗地主。虞明、赵炅和穆衫每人面前都摞着一叠病历，敲键盘的噼里啪啦声此起彼伏。

过了一会后，穆衫忙里偷闲伸了个懒腰，忽然说：“你们听说了吗？我们学校出现了一个艾滋病患者，我昨晚在学校贴吧里看到的，那人的名字信息都已经被人肉出来了。”

“不就艾滋病么？多稀奇似的。”赵炅接了她的话，“这群小屁孩真不懂事，瞎逼逼别人隐私干什么？要真闲着，来这儿帮帮学长我。”

穆衫摇着头感叹了一句，“据说那人是个gay，啧啧，这年头啊，世风日下。”

一旁的虞明抬起头，说：“你对同性恋有偏见？”

“那倒也不是，别人是不是同性恋跟我没关系，只要不是我认识的人就行。”穆衫耸耸肩，“我觉得吧，既然已经是同性恋了，那就得洁身自好，图一时爽而染上病是那人自作自受，我接受不了。”

“你这说的可有点过了，”虞明慢条斯理地说着，“你怎么确定他是图一时爽才染上病的？你也是学医的，艾滋病的传染途径不止性传播一种，网上那群小屁孩说那人是gay，你就真信了？就算是gay，也不定是通过性才染上病。”

“虞明这话我赞同，”赵炅表态，看向穆衫，“先说好，我不是针对你，只是就事论事。虽然哥们是个直的，但我不歧视gay，就算别人得了艾滋，也不应该如此恶意中伤。”

穆衫面子上挂不住了，“又不是我恶意中伤别人，你们俩今天是合起伙来拆我的台么？”

“别生气，”虞明见她话里带着一丝丝怒气，忙换了副讨好的语气，“我帮你录病历行不行？”

赵炅“啧”了一声，“公共场合呢，打情骂俏请注意一下，不要虐狗。”

一直埋头斗地主的老袁顺手抄起办公桌上一本书，朝赵炅扔过去，“谁是狗？嗯？！”

赵炅忙侧身躲开，不料椅子一歪，扑通一声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穆衫笑得直不起腰来，老袁更是几声仰天大笑，把隔壁办公室的人都引了过来。

穆衫笑够了之后，凑到虞明面前，用手肘捅了捅他，说：“等会下班了一起吃饭吧。”

赵炅耳尖，立刻说：“我也要去！”

虞明看了正朝他笑的穆衫，点头应下。

孔蒙有失眠症，凌晨三四点往往是他最清醒的时候，到了白天睡意便会渐渐涌上来，一直睡到天黑。这也是他孤独而不合群的一个原因。

酒店隔音效果很好，锁好门窗拉上窗帘便如同与世隔绝一般。孔蒙缩在床上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胃部传来一阵阵空痛才慢慢睁开眼。

他揉了揉肚子，想起早上在虞明那里吃的早餐。他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平时失眠熬夜过后就直接睡了，懒得再起身出门。日夜颠倒的作息和极其不规律的饮食渐渐败坏了他的脾胃，但对他而言，身体上的疼痛远远比不上精神上的煎熬。

他拿起枕头下的手机，打开一个名为“棺材”的App。

“棺材”是自杀圈里一个学计算机的男生做的软件，供有自杀倾向的人沟通交流。现实生活中沉默孤僻的孔蒙在这里显得合群许多，人人都有不堪往事和艰难处境，各样的苦痛聚在一起，反而会让众人产生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棺材”类似于通讯软件，孔蒙一上线就看见群里聊得热火朝天。

世界是条臭水沟：“25号晚上10点，有人要跟着我一起死吗？”

蚯蚓噬心：“臭水沟，你怎么了？你爸又打你了吗？”

水银：“打回去啊，对付这种人就应该以暴制暴。”

世界是条臭水沟：“你们别说了，我就想问问，有没有人跟我一起死？”

我的尸首曲成跪式：“我也想死，臭水沟，你打算怎么用什么方法？”

世界是条臭水沟：“跳楼，你呢？”

我的尸首曲成跪式：“好，你把地点告诉我。”

世界是条臭水沟：“省医科大第一附属医院，等会我把电话号码私发给你，到时候你打我电话。”

混蒙无名：“臭水沟，尸首，听我一句劝，你们俩年纪还小，多考虑一下再决定吧。”

世界是条臭水沟：“混蒙哥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实在是受不了那个男人了。我不想再活下去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家庭都那么和睦幸福，而我却摊上一个成天喝酒打人的父亲。我也曾抱有希望，尝试着和他沟通，但结果呢？那次他把我打成了半个残废，剥夺了我作为男性的根本！我恨他！恨不得拉上他一起死！！！”

我的尸首曲成跪式：“我得了艾滋，这个世界容不下我了。”

水银：“臭水沟你不要生气了，这种恶人会遭到报应的。你和尸首要是真决定要走，那天我去送你们。”

混蒙无名：“从加入那天到现在也有几年了，我见过好几波人相约赴死，我也无数次劝过他们要三思，现在明白了，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活着未必就代表希望，死亡反倒是解脱。”

蚯蚓噬心：“混蒙，你怎么了？你也想解脱了吗？”

混蒙无名：“等我办完一件事，我就去自杀，怎么样，有人等我一起吗？”

水银：“我！我等了你很久了！”

世界是条臭水沟：“混蒙哥哥，你好像从来都没有说过你变成这样的原因。我是因为虐待，尸首是因为艾滋，蚯蚓是因为强迫症式的惯偷，水银也提过一些她的姐姐，你呢？是因为什么才有自杀的想法？”

隔了半晌后，混蒙无名才回话：“我是同性恋。”

蚯蚓噬心：“同性恋很寻常啊，总不至于单单因为是同性恋就想死吧？”

混蒙无名：“很多年前，我喜欢的人把我的秘密公之于众，从那之后我就饱受唾弃，我爸差点和我断绝关系，我的朋友一个一个成为与我作对的敌人。这几年来我都是孤单一人，仔细想想，好像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水银：“那个渣男！要是让我知道是谁他就死定了！”

我的尸首曲成跪式：“天底下的男人果然都一个德行！”

世界是条臭水沟：“混蒙哥哥，你要做什么事啊？很重要吗？”

混蒙无名：“很重要，过去这么多年，我终于遇见那个人了。水银，你介意多带一个人吗？”

水银：“哈哈，当然不介意！他把你弄成这副模样，给你陪葬是应该的！”

孔蒙刚想打字回话，胃部突然一阵痉挛，痛得他差点叫喊出声。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在行李箱里翻出一盒药，打开一看才发现药盒是空的。

胃部的剧痛让他直打哆嗦，勉强穿好衣服后，他拿起房卡出门。

他记得这附近就有一家药店，他应该能撑到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