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留青出生的那一年，正是乱世结束，天下大一统的起始。上官仁满身鲜血走过偌大的宫殿，将剑抵在已经瘫软在地的哀帝脖子上，这天下才算是真正的易了主。这一幕被史官记录下来，他们上官家的人便解释说，这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应该受万人敬仰的。

然而黎民百姓却并不这样认为，事实上，谁做皇帝对此时的人们来说无关紧要，毕竟在大规模的饥荒面前，家国大事听起来还很遥远。战争加上频发的水灾，江南地带民不聊生。

出生在长安的傅留青却并未吃到任何苦头，他出生的那一日，傅府张灯结彩，上上下下一派喜庆，便是连下人都能吃大块烧鸡吃到饱。

傅老爷打心眼里喜欢这个襁褓里的四儿子，除了因为他有着胖乎乎的脸蛋，圆溜溜的大眼睛之外，还因为他是素夫人所生——他最为喜爱的一个姨太太。她是他四位夫人中最美的一个，也是最懂他的一个。她出身平凡，基本上算是大字不识，更别提读过什么书，却往往能一眼看穿傅老爷的真实意图，她最知道他需要什么。傅老爷只有在她面前才像是一个普通的丈夫。

他将孩子递交给下人，推门进到产房。刚刚生产完毕的素夫人脸色还很苍白，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见到他来，她笑了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老爷……”

“不必说。”他大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心疼地擦去她额头的汗，“夫人辛苦了。”

素夫人笑着摇摇头：“能给老爷生一个儿子，我心里是很高兴的。”想了想，又问，“他长得什么样子？老爷可还喜欢？”

尽管还什么都看不出来，傅老爷仍然昧着良心道：“孩子长得就像你一样漂亮，我喜欢极了。”

素夫人道：“日后若再能为老爷生一个女儿，此生才算是圆满呢。”

傅老爷哈哈大笑：“是儿是女并不重要，只要是你生的，我便都喜欢。”

素夫人便笑，片刻后又想到什么，忽然忧虑起来：“这孩子将来也要入仕吗？”

傅老爷一顿，慢慢地道：“作为一个父亲，我当然是不希望他到官场上去参与那些争斗，但我们傅家世代为臣，为天下尽心竭力应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

素夫人抿了抿唇，别过脸，将难过的神情隐藏起来。乱世方才结束，皇权还未稳固，朝堂更是波云诡谲，她一介女流，对自己别无所求，不过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安安稳稳的过完一辈子，奈何生逢乱世，身不由己。

傅老爷轻轻地叹了口气。

而隔壁的厢房里，两个孩子正围着襁褓里的傅留青逗弄，时不时的用手指戳一戳他的小脸，大概是觉得手感不错，便又控制不住地捏了一下，然后惊奇地喊：“老四的脸好软啊！”说着又忍不住捏了好几下。

“二哥，”旁边的女孩忍不住开口，“轻一点，四儿会痛的。”

傅安仁满不在乎地道：“我就用了一点点力气，不会的啦。”

话音未落，傅留青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傅子衿瞪了他一眼，将他推开，手忙脚乱地将傅留青抱在怀中安抚。但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孩子，只会一个劲儿的说，“别哭了，别哭了，姐姐在呢……”傅安仁在一旁杵着，尴尬地挠挠头。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家仆的问安声：“大公子好！”“大公子回来了！”

傅子衿和傅安仁同时抬起头来，一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整个人的轮廓显得更加俊逸。

“大哥！”

傅承泽走进来，在距离床还有两步路的时候停下。“我身上还有凉气，别传给老四。”说着视线便自然而然地落在傅留青的身上，抬了抬眉，“他为何哭的这样厉害？”

傅子衿毫不客气地指向傅安仁：“还不是因为二哥！他捏四儿太用力了。”

傅安仁嘿嘿一笑，不敢辩驳。

傅承泽冲他勾了勾手指，傅安仁做得一副委屈模样走过去，待到面前，傅承泽毫不客气地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傅安仁吃痛，捂着脑袋龇牙咧嘴，那模样滑稽极了，傅子衿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傅承泽也忍不住翘起嘴角，见他们两个都笑了，傅安仁也跟着笑了起来。

“张婆婆呢？”

“去照顾素姨娘了。”

“小栀呢？”

“去打热水了。”

傅承泽点点头，觉得身上的寒气散的差不多了，便向傅子衿伸手示意，傅子衿将哭闹着的傅留青送到他怀里。奇异的是，方才还哇哇大哭的傅留青一到傅承泽的怀里就立刻安静下来，这种转变不仅看呆了傅子衿和傅安仁，就连傅承泽都不禁惊讶，他还什么都没做呢。

傅子衿和傅安仁对视一眼。

“看来四儿更喜欢大哥。”傅子衿有些失落地说。

傅承泽闻言一笑，安抚道：“没事儿，大哥喜欢你。”

傅安仁凑过去：“那大哥喜欢我不？”

傅承泽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们都是我的弟弟妹妹，我自然都喜欢。”

傅安仁咧嘴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傅承泽才比他大两岁而已，却总是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安全感。无论发生什么，他总会微笑着对他们说，没关系，不要怕。长兄如父，而傅承泽于他们而言，甚至更甚过父亲。傅老爷平日里素来严厉，再加上朝政繁忙，很少会关心他们的状况。傅承泽则对他们的生活起居分外上心，谁受欺负了，谁磕了碰了，他都要关心。因此傅安仁和傅子衿自幼便就依赖他，尽管其实他们两个才是一母所生，傅承泽是安夫人所生。

傅留青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哼哼两声，模样看起来可爱极了。傅承泽低头看他，哑然失笑。

“最近学业怎样？先生留的文章都背完了么？”话是对傅安仁说的，视线却并未从傅留青的脸上移开。傅安仁立马道：“背了背了。”

傅承泽挑眉：“那我考考你。”

傅安仁一僵。

“‘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而已矣者，竭尽而无余之辞也。夫子之一理浑然而泛应曲当，譬则天地之至诚无息，而万物各得其所也。’说的是什么意思？”

傅安仁绞尽脑汁地思考了半天，愣是想不起来这句话是在哪儿看见过。

“这个……这个……就是……嗯……”

傅承泽毫不犹豫地又一个爆栗。

“所谓忠，是指对别人能够尽最大的努力，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所谓恕，推己及人，对别人的要求不要太过苛求，多站在别人的立场思考问题，可以不失之于偏颇。回去把这篇文章背完弄懂，然后过来找我。否则不准吃晚饭。我先去见父亲了。”

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他才放心地将傅留青放下转身出门。

门被关上，傅安仁忽然哀嚎出声：“我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这也太难了啊！”

傅子衿揶揄：“我看一次都记住了，二哥你居然还不会！”

傅安仁佯做恼火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个小丫头片子懂这么多干嘛，以后上官场的又不是你！”想了想又道，“还好天底下还有大哥这种人，如果以后做官的都是我这样的，黎民百姓该有多遭罪呀！”

他同情地看向傅留青：“老四啊，你可别急着长大，长大了就得跟二哥一样天天背书了，头都疼死了！”

书房里，傅承泽与傅老爷相对而坐。傅老爷考了一些《四书章句集注》的内容，傅承泽对答如流，还在很多问题上一针见血地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傅老爷很是赞赏，连带着目光都慈爱了起来。

“不错，不愧是我傅司朗的儿子。哪像安仁那个臭小子，一天到晚不学无术，就知道鬼混，真是把傅家的脸都丢尽了！”

傅承泽忍不住为他辩驳：“父亲，二弟只是贪玩，但本性却是极好的。”顿了顿，他慢慢地道，“其实出于私心考量，儿子认为，有些事情，儿子一人努力去做就好了，儿子更希望弟弟妹妹们能以他们喜欢的方式过完这一辈子。”

傅老爷久久地凝视着他，心痛难当。

他最喜欢的一个儿子，也是最聪慧最懂事的一个儿子，却要去做最危险的事，这让他如何不揪心。

他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于公，身为人臣自然要为朝廷尽心尽力，但是于私，父亲也希望你能注意分寸，明哲保身。我们傅家虽然向来忠心、受皇室重视，但是毕竟现在已经改朝换代了，一不小心便会满盘皆输，这其中的危险，你可知道？”

傅承泽点点头：“儿子明白。”

父亲每日见的人，说的话，经历的事，他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每次他倚着门看着弟弟妹妹们无邪的笑脸，总会在心里默念：有大哥在的一天，这天就不会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