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一路上行。

我还是去了智先生办公室所在的楼层。本以为会在电梯间受到刁难，但到底是工作时间了，电梯间空无一人。我走进去，找人，但智先生不在办公室。

这次我不敢多走动了，只能待在他的办公室等他。反正无事可做，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翻手机。

“智总您好……”门被推开，方才给我带过路的梁先生进来了。

“啊，任老师，”他对我点头示意，又环顾四周，“智总不在吗？”

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本来只是上来给他个东西，但到底不放心他，便在这里等他一会，等他来了我再走。”

梁抛点了点头：“这样啊。我进来给智总送文件，我也要等他签个字。”

他给我倒了一杯温水，又自己倒了一杯，跟着挨着我在我身边坐下，办公室里又安静了下来。

我的心里七上八下，许多想问的东西，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就这么挨着时间，时不时翻着手机，虽然上面没有什么信息，但想给身边的人一种“我很忙碌”的状态。

但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窘迫，低声笑起来：“任老师不必这么拘束。有什么需要问的就问吧。”

我下意识地咳嗽了一下，到底还是说了。

“那个……你当时，为什么选择怀孕呢？”

我记得，梁抛有个妻子，我同智先生还出席过这位身量有些富态、总是宽厚笑着的男人的婚礼。他爱翘着兰花指，但他的妻子是一个很强势的女人——从婚礼上可见一斑。智先生当时还笑话过他，说女强男弱，惧内，这个男人，娘娘腔得很。

“一点也不男人！”他评价道。

梁抛低头，笑得有些温柔：“这个啊……好像挺多人问的，但是他们都不太想知道原因，似乎只在意着我怀了孕这个结果。不过我想，任老师一定不是这样的人。”

他给我戴高帽子，我有些心虚地受了。

“因为我的妻子啦。”他端起一次性的纸杯喝了一口，脸上带着淡淡的、宠溺的笑，端杯子的手的小拇指不自觉地翘了起来，是个标准的兰花指。

“我的妻子，她有基因病。虽然现在来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病，但她出生那时候，还是很难治疗的。她以前，小时候，没办法，为了治病，用了很多刺激性的药物，导致她受孕很艰难。”

他的笑里有些苦，但更多的是心疼。

“所以你就……”我大概猜到了事情的走向。

他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我本来不想要小孩的。她不服输，一直吃药看病，甚至打排卵针，想弄一个试管婴儿。”

他的目光望向空气中某个我看不见摸不着的点，满是心疼：“我看着她的脸，因为种种药物变得浮肿，那么在意容貌的人，脸上长斑，长痤疮，身材变形，只为了要一个孩子。”

我突然有些不能理解：“既然这么艰难，她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放弃呢？”

梁抛突然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可能是因为，我喜欢小孩子吧……”

我突然了然了。

一如我喜欢小孩，所以对这个来路不明朗、甚至算是卡在我胸前的一根不明显的刺一般的孩子带有晦涩的感情，但我依旧期待着他/她的出生，构思着他/她在客厅里爬着的场景。或许，梁先生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呢？

我望着他笑了笑，问道：“然后呢？”

他的语气有些苦：“我早就想放弃了。我是喜欢孩子没错，但我不希望她为了孩子去吃这个苦。”

“但她不认命。”

他把水一饮而尽，笑得有些宠溺：“那我能怎么办呢？”

他说完沉默了许久，我也跟着沉默了许久，直到我杯子里的水变凉，才道：“好在……”

他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对，还有‘好在’。”

“可能其他人觉得我是个怪物吧，也有人觉得这个政策实在是太过于恶心，把人当成生育机器什么的，”他望着我笑，眼里的是我看不懂的寂寥与庆幸，“但我真的感谢国家和政府能够推行‘人造子宫’。”

“它圆了我一个做父亲——虽然现在更像是母亲——的梦，圆了我和我爱人想要一个孩子的梦。”

“被其他人看不起、误解，又如何呢？我的快乐他们不会懂，亦如他们不会对我所承受过的难以看到希望的绝望感同身受。”

他看向我的眸子里闪着光，让我真切明白——他是真心开心满足，并且毫不后悔的。

“挪，你看——”他打开手机，给我看屏保上那个嘟着嘴巴揪着小辫子的嫩嫩的小天使。

“是个女孩？”我的笑容也不知不觉地柔软了下来。

他轻轻摇了摇头：“是个男孩。但他喜欢扎辫子，我们就随他去了。”

我看着一直看着手机屏保的他，看他到手机黑屏又重新摁亮，脸上带着“母性”的光辉。

那是他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出来的孩子，是同他血浓于水的孩子，是他和他爱人心心念念求而不得最后美梦成真的孩子。

我想，智先生在对着我怪笑着嘲讽他办公室旁的这位大着肚子的梁先生的时候，一定也不知道他这个大着的肚子背后的故事吧。他奚落梁抛先生太娘炮、不够有男人味，也不是真男人，一如他时常讽刺我“不像个男人”一般。

我知道他没有恶意，但我依旧会不舒服。

爱他如我，都会对他的话感到抵触，这位一直同他在一个单位、朝夕相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梁先生又会怎么想呢？智先生还是他的上司，他的奚落都得一字不落地受着，这样对梁先生来说，公平吗？

我不知道什么叫“真男人”，也许那种“男人味”我一辈子都不会有，但我的确是个真正的男人，我面前的这位梁先生也是。

他有一种别样的男人味，更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不知道智先生何时能明白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