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踏出酒坊，和书生走到大街上。刚一出现，就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慌乱。

一个小女娃离李四只有几步远，正玩着手上的风车，听到她娘惊慌失措的向她招手，大喊着：“宝儿，宝儿，快过来！快过来！”小女娃下意识地回头，望见了李四的脸，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大哭起来，边哭还边抽噎着：“不要，不。。。。要吃我，我很。。。。很。。。乖的，娘。。。。。。娘。。。。。。”

行人惊慌地跑走，手上的东西掉了都顾不得捡起来，四周的小贩顾不得摊子上的货，一个个蹲下抖得跟筛糠似的，嘴里还念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书生见李四的眉头皱得死紧，长着一大块黑痣的脸愈发狰狞，白的脸上青筋暴起，竟是到了爆发的边缘。书生集中生智，散开折扇递到李四手上，小声说道：“先遮遮，我来说他们。”

说完书生用尽胸腔里所有的气，大吼一声：“都给我站住！把头抬起来！”

“你们看清楚了！他是个人，不是鬼，不过是脸上长了一块痣，你们至于这么怕吗？！”

李四没有听书生的话把脸挡住，而是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惊恐未定的路人，前所未有的坚定。

“小伙子，你可不能这么说，他可是一张阴阳脸，上辈子肯定是不敬鬼神才遭的罪，这张脸，谁见到都是晦气！”人群里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大胆地站出来说道。

“不敬鬼神？可笑，那都是上辈子的事，再说，这鬼神之事谁说得清楚，你是见过神，还是见过鬼？！”书生气急，与老者争论起来。

“你别不信，跟着这样的人，是要被鬼神惦记的！大伙快走，免得沾上晦气！”老人不接书生的话，转头就走，还让众人快走。

“老人家你站住，我还没说完！”书生气急败坏，李四在他家住了十几年，他家都平平安安，他爹还升了官，这叫晦气？

“算了，别说了，你是个书生，可不是街上的泼妇。何必为这种人丢了读书人的气节。”李四拉住准备追上去的书生，摇了摇头。

“阿四，别跟这些人一般见识，你在我家这么久都没事，鬼才信他们说的。”书生安慰道。

有事的，你落榜，被家里赶出来，之前的大病，或许是因为我的晦气。

一路都没再见到人，李四和书生来到了陶府，门房在门缝里看到一张半黑半白的脸，吓得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书生简直是要气死，不管不顾直接推门进去，经过门房时狠狠瞪了他一眼。

上菜的丫鬟看到李四的脸，吓得手一抖，“哐”的一声菜落了地！正准备敬茶的老管家，也吓得老脸一颤，手上的茶泼洒出大半！一时间，大厅乱成一团，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终于惊动了陶景楼。

“出了什么事？客人都快来了，笨手笨脚的！”陶景楼从内堂出来，先看到地上的一片狼藉。待抬头看见李四的脸，没有惊恐，而是疑惑了一声：“噫，怎么是阴阳脸？”

陶景楼那日见过李四，那时李四脸上戴着面具，他本以为只是脸上长了什么东西，却没想到是如此大一块，整整覆盖了半张脸，黑如锅底的太田痣。

李四拉着书生向陶景楼作揖：“见过陶老板。”

书生则是惊奇，这个陶景楼居然不怕阿四的脸。这得好好问问。

“陶老板，也曾见过阴阳脸？晚生还以为这桃山镇人人都怕这阴阳脸。”

“这阴阳脸不过是世人敬畏鬼神，胡说的罢了。老夫年轻时走南闯北，也见过一个有阴阳脸的人，那人可是个奇才，医术神到都可以跟阎王爷抢人。”陶景楼回忆道。

“原来陶老板也是识人之人。”李四对陶景楼好感顿生。

“菜都准备好了，我们边吃边聊。我家小女也想一睹两位公子的风采，故而我也让她一同入席，酒儿，客人都到了，还不快出来。”陶景楼适时说道。

这时内堂里缓缓步出一位佳人，身着浅绿色的衣裙，手持一把仕女团扇，面若桃花，明眸皓齿，顾盼生辉，那一刻李四竟看失了神。再仔细，竟然是那日他背下山的姑娘，冥冥之中，这是他的缘分到了？

陶酒今日是盛装打扮，本意就是为了迷住李四。那日烟雾朦胧中，她便觉得李四是个长相俊美，又是如此有能力的人，选来当夫婿正合适。现在看着，竟然是一张阴阳脸，这可真是没盼头了。

一晚上，李四都在盯着陶酒看，若不是那把扇子遮着，怕是人家姑娘都被他看出个窟窿来了。而这边的书生，和陶景楼聊得特别投机，两人对酒有着说不完的话，总之就四个字：宾主尽欢。

回来的路上，李四扶着东倒西歪的书生，书生嘴里说着囫囵话：“阿四，是不是喜欢上人家陶姑娘啦？我跟你说，她可是我见过的，嗝，第一个，不怕你的女子。好好把握！”

李四望着深夜寂寥的街道，脸上露出痛苦纠结的神色：“书生，你觉得我能拥有这种幸福吗？这张脸，怎么配呢？”

“天道酬勤，喜欢就要大胆去追，人家陶老板是明眼人，不嫌弃，嗝，你的阴阳脸，嗝！”

书生半醒半醉，说出的却是不能再真的话。

一坛坛贡酒被搬上马车送往京城，李四和书生也在桃山镇待了快两个月了，书生喝过贡酒便打算重新上路，李四在镇外的长亭里送他。

“真的就留下来了？”

“你说的，值得一试。”

“三年后我还要进京考试，希望到时回来能喝上一杯你酿的酒。”

“承你吉言，一路保重。”

书生希望，喝上李四酿的酒时，他已盟结良缘，白首成约。

那年秋试后的琼林宴，皇帝盛赞：今年的桃花酒竟多了分人间烟火之气。

仔细想想，可不是多了分人家烟火气么！

时隔三年，书生有些记不住去桃山酒坊的路了。

在街上拉了个人问路，想着估计李四也已经娶了陶酒，于是多嘴问了一句：“那酒坊陶老板的女婿人怎么样？”

路人却是一脸诧异：“这位公子，你话不要乱说，现在的陶老板是陶酒姑娘，人家可还是待字闺中，何来夫婿一说？”

怎么回事？

书生大惑不解：“那三年前那个阴阳脸的年轻人呢？”

路人终于明白书生问的是谁了，“你说酒坊的李管事啊，呸呸呸，人家可不是阴阳脸，不过就是脸上的痣大了些，李管事可是个好人。”

这都三年了，李四的速度是不是忒慢了？

循着路书生终于走到了酒坊，刚踏进酒坊就看见了李四，他正指挥着下人搬运酒缸。

书生喊了一声：“阿四！”

李四回头，脸上露出笑意：“算着你也该到了，帮我倒壶新出的酒，送到楼上来。”说完拉着书生上楼。

书生一肚子的疑惑，但看着李四的笑脸，又不知怎么问出口。

李四给书生倒了一杯酒，说道：“这是我刚研制出的新酒，你试试。”

书生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口感清冽，嗅了嗅，酒香清淡，如夏日之竹，青翠俊秀，宁折不弯。

“你出乎我的意料。”书生放下杯子，意有所指。

“你说的是酒呢，还是人？”李四老神在在。

“都有。”

“先听哪一个？”

“看你的心情。”

“那就先说酒，这竹叶是种竹子的老伯送我的，我想了想决定酿点新酒，毕竟桃花虽好，若不是属意你的那一朵，倒还不如这竹叶来得让人舒心。”

“听你说得，居然，还有那么点道理。”

书生很意外，意外于镇上人的态度，意外于杯中之酒，意外于李四的佳人为何依旧单身。

书生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盒子，摆在桌上。

“这是什么？你还给我带了特产？”

“这是好东西，就你这竹叶酒，刚好。”

书生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放着的是两块绿豆糕。

“绿豆糕？只有两块，你是不是太没诚意了。”李四觉得好笑，两块绿豆糕也值得这么宝贝。

“这可不是一般的绿豆糕，你尝尝，里面可都是回忆的味道。”

“哦？那我确实得尝尝。”

李四咬了一口绿豆糕，入口甜而不腻，回味绵长，再抿一口竹叶酒，这一长一短，一轻一重，滋味确实不是一般地好。

“你吃着，听我说。虽然我听你的话有些猜出来了，但你还是要给我个准话，你与人家陶姑娘到底还有没有戏？”

“咳咳，没戏了。”李四就知道书生肯定要问这事，索性就说了。

“为何没戏？”

“脸。”

“。。。。。。。”

楼下的工人来催了，李四下楼处理酒坊的事务，留书生一个人在楼上深思。

书生心里百感交集，就好似当初明明说好的不看脸，却发现这是一个大误会。脸真的那么重要么？那为何镇上的人对阿四又改观如此之大？

这时李四匆匆忙忙跑上楼，对书生说：“我要去送趟酒，大概今晚回来也很迟了，不能给你接风了，你先住下，明天中午我在镇里最好的酒楼给你接风。”

“有事你就去忙，不用管我。”书生正在想事情，随意道。

车轱辘“骨碌骨碌”转动，李四跟着送酒的车队渐渐走远，书生站在二楼的窗前，望着远去的车队，若有所思。

他心里觉得还是去一趟陶府为好。

当晚，陶酒设宴给书生接风，李四赶不回来，陶酒和书生也都不想他在场。

“书生来此是有事想问陶老板。”书生没有动筷子，开门见山道。

“别老板不老板的，你和我爹算是忘年交，唤我一声陶酒就好。”陶酒很是随和。

“陶酒姑娘，令尊这是？”书生欲言又止。

“家父两年前出了意外，马车翻落到山崖下。这事怨不得谁。”陶酒似乎已经走出了悲痛，话说得很随意。

“实在是有些遗憾，我还想着能和令尊再好好聊一夜的酒。”书生有些惋惜。

“家父葬在桃山上，公子有心可以前往祭拜。不过，公子来不单纯是为了和家父聊酒的吧？”陶酒知道书生来干什么的，不打算再绕弯子。

“好，姑娘如此直爽，我就直说了，你对我那兄弟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你看到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脸。”

“想不到姑娘竟也是那等以貌取人之人。”书生顿时有些气愤。

“我也就直说了，不怕谁看不起我，我就是不喜欢那张阴阳脸。当初我就是看上了那张脸，结果那天晚上他摘下面具来赴宴打破了我所有的幻想。我不怕对你说，因为我对他有过喜欢，但结束得太早。”陶酒直接的话语堵得书生无话可说。

良久，书生才说道：“陶酒，我敬佩你的坦荡，但你真的错过了一个爱你的人。”说完转身离去。

陶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书生，我一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我很果断，李四后来也知道了，只是你还不知道。”

“我想我也知道了。”书生低低地对自己道。

陶酒不过要一张脸，李四不过要一个不怕他的人，自己呢？大概是想要一个好友的幸福，所以无比执着，任何模糊朦胧的答案都不要，坚决地要承受这最后一击。

然后，失望至极。

当晚，李四回来后，书生拉住他，问道：“你走不走？跟我回京城，既然陶酒都对你没意思了，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你不是喜欢花草吗，我让大哥安排你进皇家园林去。”

李四摆脱书生拉住他的手，看着酒坊里堆起的酒缸，许久，说：“书生，你知道，我想要找一个不怕我的人共度一生，可是，现在，整个镇子的人都不怕我了，那我为何还执着于陶酒不放呢？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这三年，我帮镇上做了很多事，我帮种竹子的老伯找出竹子开花的原因；帮西街卖豆干的大娘抓住了卖她坏豆子的黑心商人；帮酒楼的老板救活了他的极品兰花，我做了很多事，我听你的话，和他们多接触，尽我之力去帮他们，现在，他们终于接受我了。就算我走在大街上他们都不会再躲我，还会跟我打招呼。你还记得那个被我吓哭的小女娃吗，现在她见到我，会笑着对我说让我带她去放风筝。

我所求不多，这些就够了。

所以，我还要到哪里去呢？这里，就是我的桃源。”

书生顿悟，仰天大笑，他所求也不多，这样就够了。

第二天，书生带上一坛李四酿的竹叶酒，骑着李四送的小毛驴，继续往京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