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出
小说: 梨园落花 作者:可银 字数:3031 更新时间:2019-09-23 00:54:36
初春时分,风里还带着未褪去的寒意,梨树梢头挂着残雪,但是依稀可以看到让人惊喜的嫩绿。
天边才亮鱼肚白,院子里就坐满了人。穿长衫的,戴瓜帽的,戴圆眼镜拄拐棍的,填满了座位。台子上还没有动静,小二们就给看官沏好了盖碗茶。
江洛在外面倚着梨树等待。他若是进去也太突兀了——穿着一双军靴,再到上面是过膝的军大衣,再往上就是冷漠又英俊的脸了。
他叼着一根哈德门香烟,却没有点燃,一双狐眸绕有趣味地在空无一人的戏台子上流连。
“嗒嗒嗒嗒——”鼓板轻快地跳跃起来,一个身着粉衣的花衫迈着莲步,一手捏着宽大的袖口边缘,遮着半张脸,走到台上来,两手一挥,一绕,在台上旋了一圈。
江洛忍不住走进去。
花衫的眼,仿佛能够摄人心魄,含情脉脉,惹人生怜。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花衫凄婉地念着,举手投足那般失意,仿佛就是花衫本人。
“啪啪啪啪……”江洛和众人一起拍手叫好,他走近几分,服装举止与众不同的他,终于让众人把目光从花衫身上转移到他身上。
花衫看到他,稍稍顿了一下,眼里闪过的惊慌在翻转时收敛住了。
江洛没有注意到,只是站在中间,沉醉在他的唱念之中。
江洛家在民国建立初期才开始经商,当时他的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一笔资金,开了个贸易公司,和西洋人做生意,他从小收到西方文化的熏陶,对老祖宗的东西,接触得也就少了。
留美的那段时间,看厌了话剧和电影,回国当了几个月的官,听说梨园有个唱得极好的花衫,就好奇来看看。
果然,江洛不仅喜欢上了这花衫婉转的声音,更喜欢上了其水波盈盈的眼。
“国仇犹可恕,私仇最难消——”花衫把尾音拖了几个回转的调子,而那双眼,则死死锁住了江洛的眼睛。
花衫在月琴的呜咽中退场,在座的任大都意犹未尽,嘴里哼着戏里的曲调,慢悠悠地离开。
江洛还停在原地。这般让人,流连的戏曲,让他耳目一新。
梨园里只剩他一人,和几只不怕寒冷站在梨树枝头的鸟儿。
他走到台后,推开了一扇破旧的木门。
“吱呀——”门的叫唤划破了寂静。
借着昏黄的烛光,他看到了一个纤细修长的背影——正是那花衫。
江洛掩上门,那个花衫正坐在镜前卸妆。带着水滴的帕子划过他的脸颊,晕开一抹桃红。江洛看到了一双魅惑的凤眼和瓷白的肌肤。
花衫洗了洗帕子,将整张脸洗净,铜盆里的水像喝醉了酒,染上了绯红。
此时镜子里的人,宛若画中仙。少了浓妆艳抹,那张素净的脸,让江洛想起落在雪中的花。
“军爷来这处做甚?怕是折了您面子。”花衫从镜子里盯住江洛,开口让江洛吓了一跳。
那声音和戏台子上那样莺啼似的声音完全不同——这是清朗如流水的男声,不过那阴柔的劲儿倒是和台上几分相似。
“你……你是男的?”江洛的狐眸里也染上了讶异,往后退几步。
花倦尘轻笑一声,不再理会这个无知的年轻军阀。
看着花倦尘起身更衣,江洛便不再追寻,打开门离开梨园。
原来名满京城的花衫,是个男儿。
“少爷,老爷问您什么时候回上海。”电话的另一端是管家苍老地声音。
“嗯……再过些日子吧,这里还有事要处理。”过几日梨园还有戏看,花倦尘则一定会出演。
“好的,少爷多保重。”
挂了电话,江洛脱了衣服洗澡。水滴从他健硕的腰腹滑落,在地板上砸出一朵朵水花。
他喜欢滴滴答答的声音。
推开旅馆的床,他看到楼下还亮着几户面馆。拉黄包车的,学生,做工的,在寒气逼人的夜晚来这空荡的街市吃碗热腾腾的面。
江洛的喉头滚动一下,换了件中山装下楼。
“这位客官,您吃点什么?”小二肩上搭着根白布,头上带着顶棉瓜帽,搓着手问江洛。
江洛看看周围,道:“我要碗炸酱面。”他年少的时候再北平待过,当时父亲给一个盐商做工,他也常常去那盐商的大宅子里和那家的少爷玩耍。后来革命一过,民国建立,他们就去了上海,从此吃着上海的酒菜,江洛忘了北平的味道。
“来,您的炸酱面。”热腾腾的炸酱面冒着雾气,给人一种满足感。
江洛举起筷子大口吃起来。
“老板,一碗肉汆儿面。”潺潺流水从江洛的心上留过,转头一看,花倦尘穿着绣着牡丹的红衣,收了带着雪的油纸花伞,迈进面馆的门。
看到江洛,他也只是淡淡一瞥,坐在门口的位置。
这样普通的小店,有了他,竟然变得高雅起来。
他吃面的动作,俨然一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形象,可是……他是个戏子。
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戏子也是艺术家,是值得尊敬的。
江洛转头,一边吃面一边想。
“老板结账。”花倦尘从袖子里取出几个铜板,轻轻放在桌子上。
“好嘞,花公子慢走!”在厨房里忙的老板出来收了钱,匆匆转身。
“等等。”江洛突然拉住老板,老板吓一跳。
“客官何事?”老板怕了江洛那如刀刃般的目光。
“他叫什么名字?”江洛用棱角分明的下颌指指花倦尘离开的方向。
“您怕不是京城……北平的人吧?”老板抽回手,僵硬的脸上终于带了点笑意。
“以前是。”江洛从包里掏出一张钞票,然而老板一时半会儿找不开。
“没事,不用找了。”江洛往里面一坐,等待老板继续说。
“那花公子,本来是花家唯一的少爷。花家是盐商,专门给宫里面供盐的,那可一个富贵了得?”
江洛点点头,总觉得这个故事有自己的存在。
“哪知道这新政还没落着地儿,就闹革命啦!给老佛爷办事的,现在哪里还有兴盛的?花家那么大的家业,一把火全给烧了……”老板有些惋惜,但革命不是人心所向吗?
“花老爷虽然富贵,但为人和善,我们还受他照顾呢!”一旁的老板娘也插嘴。
“而且一大笔财产,拿给一个家丁抢走了——那家丁也是革命党,抢了花家财产不说,还把花公子往火海里推!”老板义愤填膺,敲了敲桌子。
“那时花公子才八岁!当时我溜进去,把他给救了出来,不然那张俊美的脸儿,现在该是什么模样!”老板起身摇摇头,江洛愣在原地。
“他……他叫什么名字?”江洛抬眼问老板娘。
“原来叫什么不知道,现在他改了名,叫花倦尘……读过书的人取名儿都好听,怎么就做了个戏子?”老板娘念念叨叨,也跟着进了厨房。
江洛离开了面馆,望向花倦尘离开的方向——是一条寂静的小胡同,墙上还堆着雪花。
那红色的身影就消失在雪夜中,如同被风吹走的花瓣。
“花……倦尘……花……岳卿……”风卷走了江洛的喃喃。
江洛不敢往前,往前一步,就是半个世纪。他和花倦尘,是不同时代的人。
梨园又响起了二胡鼓板的声音,台上仍是花倦尘似清风般的身影。
江洛不敢进去了。看到花倦尘悲悯的眼神,他觉得是对自己的审判。
父亲参加革命,却不懂革命。亲手烧了花家,花倦尘是唯一的幸存者。
父亲是花家的罪人,自己亦是罪人。
那年,花倦尘八岁,成了孤儿,自己也是八岁,去了上海,成了公子哥儿。
靠在梨树上听完花倦尘的唱词,江洛拢了拢军大衣,离开了梨园。
花倦尘的眸子在他停留处微微停顿,优雅地下了台。
江洛回旅馆收拾好行李,点了一根烟,往火车站走。
北平梨园里有位出色的花衫,唱曲儿就跟画眉似的。
江洛想了想,走进车厢。
火车呜呜鸣叫一声,江洛离开了北平。
花倦尘十岁那年谢绝了面馆老板的好意,跟着一个戏班子唱戏,闲暇就阅读班主书箱里的几本诸子百家和戏折子,以至于他的举手投足,仍然带着旧时君子的气度。他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只是从家庭的败落后,开始冷眼旁观世事无常。
袁世凯掌权,军阀代替了皇帝,一样的专制残暴,他看在眼里,却只当是一出戏。
遇到江洛,儿时痛苦的记忆又再次浮现。他记得江洛,更记得江洛的父亲。
在花家被烧的前几天,江洛的父亲说:“少爷肯和我那顽劣的崽子玩耍,我替崽子高兴。”
“少爷一看就是个文人,崽子和少爷玩,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崽子,向少爷学学,读点书……”
花倦尘褪下华丽的戏服,露出光洁细腻的肌肤。
痛苦和憔悴在一次次的点唇描眉中麻木,但仇恨的恐惧又在悲哀的唱念中生长。
他走出门,向外瞅了瞅。
梨园的雪……快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