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目录
  • 简介
  • 收藏

    七宗罪

    到头来,我们都孤身一人,没有人会来救我们。

    倾城三部曲之三:思念的协议(下)

    小说: 七宗罪 作者:Mr.齐谐 字数:4179 更新时间:2019-09-22 13:13:45

    老伙计,我不得不承认,戏剧性往往是你惯用的艺术手法,且技艺精湛永不失手。但我现在都没有原谅你,对,没有,因为至今你也未曾告诉我你那天到底想对我说什么。“那是失血过多的胡话呀,我真希望自己没干什么蠢事吧,莫里斯?”你每次都是这样遮遮掩掩,可别想骗过我,亚森。你知不知道,在困境之中人们最承受不了的,不是自己死亡,而是看着家人,爱人或挚友的生命在你面前一点点流逝,而你毫无回天之力。

    ——写到这里时,有一只浅粉色的小鸟在窗台上蹦跶开了,就是你我过去都喜欢的那一只。我走过去,撒了一小把燕麦,端了一小杯水(用的是你过去喝葡萄酒的高脚杯,别见怪)。上天作证,你离开白色紫罗兰庄园之后,我绝对没有闷闷不乐,像你最不期望看到的那样。至少有它和我作伴呢,它每天这个时候来我们的宅子向我准时报道,你真的应该听听,它的歌声多么动人!

    嗯,不对,现在不提鸟,只说你。年轻时的意外反倒没叫我学到点教训,而我终于想起来随身携带凝血剂也只是几年前的事情。我从未真正意识到我的随手之举有时竟能派上这么大的用场——

    “呦,这个天儿可真冷。”一个深秋的傍晚,当夕阳渐渐敛去余晖,亚森从白色紫罗兰庄园的餐厅走出来,打开门向外张望,不自觉地把绕在脖子上的灰色方格围巾围得更紧了一些。

    “这在布列塔尼的秋天是很常见的呀,当德莱齐先生。”我温和地戏谑一笑,我越来越喜欢和亚森为了一些鸡毛蒜皮小事拌嘴了。

    “冷空气也没有打扰你深沉的伟大的思想,我亲爱的天才作家。那么多年来你一贯的赞美都到哪儿去啦?”

    “在你宣布退休而我开始为《法兰西回声报》撰文之后,我的赞美也跟着退休了。”我满意地欣赏着他无比精彩的表情,就像以往亚森看见我为他的智慧所折服时莫名感到欢快一样。

    “狡猾的家伙。"

    亚森嘟囔着,自自然然地把他修长的手塞到我手肘和身体的缝隙里来。而我也没像年少轻狂时那样急于躲开。我们谁都没想到经年之后居然还有这样的一天,置流言于不顾,迎着傍晚五点欲坠的夕阳,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肩并肩的位置。 又不自觉地想起三十年前的好日子,如今除了把散步地点从塞纳河畔改换到布列塔尼海滨外,心境和友人皆如是。

    这么快,我们都老了吗?竟一点都没察觉呢。

    我们手挽着手沿着海岸线一路慢慢踱着步子,无话。我目送橘红,鲜红,暗红的夕阳像枚被咬了三分之一的金币巧克力在海平面上浮沉,把海水印染出一片金黄,蓝紫,靛青。波光是酒神的银盘子,把玉液琼浆衬托得华贵典雅;云彩是波塞冬的茶托,把天幕那块整洁的桌布装点得神秘莫测。远山是泼在大块油画布上肆意奔走的青褐色颜料,融在浅蓝和深紫的过渡段,近看山多是巍峨的,而远看,竟镀上一层清晖的面纱,瞬间妩媚起来。我转头看向我的老伙计,夕阳的余晖映在他侧颜从未被岁月磨平的棱角,一层金边顺从地描摹着他的轮廓,那是我不曾见过的谨肃表情,一如朝圣者见到救世主那般虔诚,纯净,庄严。

    “美极了,是不是,莫里斯?”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此刻的亚森,抛开年龄不谈,就是个见到新鲜游戏的孩子。

    “呃......”

    “哦,得了吧,莫里斯小姐!放下你的矜持!”

    “好吧,我承认。”我无可遮掩地露出了舒心一笑。

    “如果我有你一半美妙的文笔,我一定要把它们全写下来才好,莫里斯......莫里斯?!”

    听到叫喊后我惊讶地回头看我的伙伴,血色的山茶花,把他的白衬衫吻得斑驳不堪,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不受控制地跪在我的面前。

    这是怎么,我连枪声都没有听到!

    冯·赫德尔。

    这个名字猛然划过脑海时浑身像通电一般战栗起来。消音气枪,看起来是个合理的解释。

    哦不!

    莫里斯,冷静下来,冷静,亚森还在呼吸,他的嘴唇之间还有白气喷涌。尽快采取措施啊,你这优柔寡断的懦夫!

    我脱下大衣,裹住他,放平在冰冷的地面上。莫里斯,思考,像亚森那样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是的,没错,我带了凝血剂,贴着心脏的口袋。亚森说凝血剂在危急时刻可以十秒止血,我希望他精准的记忆从来都不会出差错,否则......否则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的手在以我能察觉到的幅度颤抖,我机械般地在他的伤口填上浸过凝血剂的药棉,上帝,我在做什么?我竟然记不起来我到底做了什么?

    当他终于像蝶翼颤动那样抬了抬眼皮,我彻底放松了下来。这样一折腾,我的肺内灌满了寒冷的空气,一边继续填药棉一边不住咳嗽。

    “把大衣穿上!”他严厉的目光扫视过来,在他重新清醒之后。

    我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万幸,他没事了。

    我现在都无从查证你年轻时结交了多少仇家,我可敬的老朋友。你曾经问我,亚森·罗平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一个自由的人,勇敢的人,聪明的人,我所见过的最杰出的最好的人。你无法无天惯了,老伙计,“风之子”就是形容你这样的人。

    没有人能杀死亚森·罗平,亚森·罗平永不倒下,你那天所谓的胡言乱语被我铭记为余生的信条,我信任你,信任你说到做到。

    就像信任你有一天会重回白色紫罗兰庄园一样。

    “莫里斯,我想你念一篇文章给我听。”

    冬日落雪时分,阿克琉斯在窗外呜咽。亚森靠在客厅宽敞的沙发上向我提着要求,我从背光的角度打量他,单片眼镜仍然凌厉地反着光,半截烟蒂在修长的指尖明灭。

    “我......”我定定地直视着他所有血色都逃离了的侧脸,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好的。”

    “那篇,你新写的,男孩和风的故事。”他声音温和,语速极慢,用的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哦,那么清澈,那么明亮,那么欢快的眼睛,许多年来一直没有远离过我。我突然感到脊背发凉。

    不好的预感,该死的,是要发生什么。

    “亚森......”我的声音听起来像乞求,“换一篇可以么?”

    “莫里斯。”坚定的,缓慢的,温柔的。

    我僵硬着灵魂被抽离的躯体挪到乱成托拉斯串的书桌前翻找那见鬼的稿子,上帝宽恕我,我多么情愿这辈子都没有碰过笔,这样我就不会涂抹出这罪恶的、荒诞不经的故事了。亚森看过了,亚森知道情节了,亚森为什么要让我念,亚森想到了,感受到了......?

    “无处凋落。”这是那见鬼的,蠢透了的题目。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住着男孩和风。他们是要好的朋友,男孩在风中摇摆,他随风去流浪。终于有一天,他对动荡的生活感到疲倦,当他提出不愿漂泊之时,风欣然同意,事实上,风从来都不会拒绝。就在风停下的那一瞬间,风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只是孩子的指尖,仍残留着风的温存。

    “不再流动的奔腾的风会死去,而不再年轻的少年呆呆立在原地,突然发现年少时光不过一场亦真亦幻的骗局......”

    一滴眼泪蹦跳着顺着脸颊滑下来(它究竟是怎样逃出我严防死守的自控的?),在我意识到之前。不过我毫不在乎,我背对着亚森,我巴不得像个老冒失鬼那样放开声音去哭。哦,不,比起我可敬的朋友,我的悲伤显得多不值一提啊!我在悲伤什么,我在担心什么,这该死的故事又算得上什么。我要怎么去解释,它只是篇纯文学作品,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别的用意呢?

    我转过头,观察亚森的反应。

    他轻阖了眼,手中的烟卷熄了火光,片片零落。而他的脸上,带着四十年来我从未见过的恬然笑意,我多么希望,我是使这个笑容定格在他唇角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

    我突然悲哀地意识到,我再也不用向谁为这篇败笔解释什么了。

    他走了。

    直到如今,我仍为那个总是站在我身前半步的家伙又比我率先解决了一个谜题而懊恼不已。老伙计,你可真是,一切的难题你都游刃有余,就连这最后一次,都丝毫不留给我反超的机会。不过,我没有怪怨你呵——我宁愿吞下所有苦果,形单影寡的倒霉蛋是我。

    你扔下一堆烂摊子给我,而我收拾得自得其乐,这不符合你一向的作风。归属德·米歇尔·柏蒙名下的房产,已按照你之前有意无意的交代,无偿赠送给吉尔贝,这个好心的小伙子谢了又谢,并决定每年春天都在花园里种满羽扁豆。

    此外,告诉你这个令人欣慰的消息,我又一次不得不拾起这根要命的笔,留给世界最后一本小说。编辑像以往一样无理取闹,他取了个土气极了的名字,《亚森·罗平的巨大财富》,我告诉你,老伙计,我做过努力争取,亚森·罗平才不会在意什么财富,但编辑认为这样的名字更容易吸引眼球。我向你保证,这篇文章的质量比以往差得多得多得多,但是亚森,你能理解,对不对?

    让我想一想,还有什么是该告诉你而没有吐露的......哦,对了,我绝对没有一个人闷闷不乐,每天清晨我都去亲王公园转一圈,买一份当日的《法兰西回声报》,我庆幸堂路易·佩雷纳的字样仍停留在每日版首。那感觉就像......就像你还在进行你的冒险一样。

    每周六,我还代你去贝舒府上拜访一遭,他还是老脾气,老样子,只是出行较往日来说少了些,巴尔内特事务所也不常去了。路过弗洛朗斯小姐的长眠处,我会留一束玫瑰,以亚森·罗平的名义。

    要说我当下最想做的事,就是赶快处理完我手头的事情,去和你会一面。你离开不过几个月,我却总认为已有了五年。应该的,曾经我离开你的时候,你也是这样一日日过来了,公平起见,我来偿还我欠下的好时光。想想我们见面时会有多少话可谈!我已经开始迫不及待了。

    我悲伤地发现,当你离去时,老伙计,最令人心情沉重的不是你去的那一瞬间,而是我,甚至更多的人,对与你重逢的徒劳渴望与期盼。

    替我向梅尔奇夫人,弗洛朗斯小姐和老加尼玛尔问好,向弗洛朗斯小姐转告,我将你,托付给她。这样你们就可以如从前那般相爱了。相信弗洛朗斯小姐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吧,好好的,等着我找到你的那一天。

    至少,我发誓,在见到你之前,我会好好活下去。

    拥抱你,你忠实的

    Maurice Leblanc

    巴黎,十一月,阴冷,雨。

    一身西装笔挺的福楼拜先生走过法院门前长长的台阶,对着称黑伞在雨中等候的公证人轻轻点头致意。

    “久等了,抱歉。”

    公证人摇摇头,从黑漆皮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档案袋,递到福楼拜的手里:“福楼拜先生,这份协议,我的委托人请求我转交给您,请您务必代替他好好保管,因为法律文件依然有效。”

    “好的,谢谢您,还需要有什么法律程序吗?”

    “不必。”公证人再看向他的眼神几乎就是怜悯。

    福楼拜道过谢,径自走到法院旁最近的邮筒。一张照片被眼眶湿润的他从档案袋里取出来,更多未涌出的泪水使那双看着照片的灰色眼睛泛起了盈盈水光。

    他把照片放回档案袋,草草在封面上写了收件地址——巴黎市,亲王旅馆,201室,莫里斯·勒布朗收。

    “至少你现在可以亲自与他谈谈协议的问题了,我可怜的莫里斯。”

    福楼拜心想着,支起伞,最后背影淹没在雨帘里。

    他们不曾存在。

    他们不曾离去。

    他们在巴黎日升月落的瞬间。

    他们在永恒的一九零八年。

    Email
    lovenovelapp@gmail.com
    Facebook主页
    @Lovenovel
    Twitter
    @lovenovel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