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朝邑见我神情不对，虽有些莫名，但还是认真详细地跟我说明事情的经过。

原来她刚被禁足时，酒瘾发作，偷偷摸下了山，在凡间晃荡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

她本意是寻一个酒铺，路过一个客栈的时候忽然闻见一股奇特的香气。

她对酒何其敏感，立刻从香气中嗅到了一丝丝酒味，于是循着酒香在客栈树下挖出了几坛酒。她见无人看管，忍不住偷喝了几口，本来只想喝几口尝尝就罢了，不想那酒的味道如此特别，正中了她的心意，爱不释手，再也放不下来，犹豫间，想起我平日里的教导，索性全偷了来。

朝邑还想继续跟我描述她刚喝这酒时的感受，我却一跃而起，脚不沾地地就往前走。

“月亮你去哪啊？”朝邑吃惊地坐起来。

“我......我去给东行仙君送礼。”脚步顿了下来，我心不在焉地道。

“不是明日去吗？而且你还没跟九州仙尊说呢，仙尊如果怪罪下来......”

“小蚂蚁，你去跟师父说一声，我.....我先走了。”我不等她话说完，留下这句后再不管她作何反应，匆匆往山下赶去。

经过里海万阶天梯时，猛然瞧见一个熟悉的红影端正地站在天梯上的云海崖边。我没想到师父会在这里，慌忙停下脚步，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红衣翩跹，芳华盖世。

里海九州无言地瞧着崖下云海翻腾，过了一会才慢慢转头看我。

面上依旧无喜无悲，只是暗红色的眼瞳里雾色浓郁。

“师父。”被这双眼瞳望着，我仿若被人浇了一头冷水，心中的燥热急剧散去。

里海九州平静地向我走近了几步，额间的红宝石华光璀璨。

红袖如烟，划过后便有一个宝盒出现在我面前，盒上是里海专有的花形标志。

这是为东行仙君准备的贺礼。

暗红长发染上一层云气，红衣仙人未置一词，翩然转身慢慢踏上被云气包裹看不清的寒石阶。

万阶天梯下，立孽海情天碑。

孽海情天路，从来不是用走的。

我听闻这是凡人往神树求愿时必经的一条路，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寒石阶，每一块都是用秋水天山万年冰封下最坚硬的石头雕成，寒气之重，连身为仙女的我都不敢在上面多停留。而求愿之人须得一步一叩首，一阶一阶跪着上去，才能在神树下许愿。芳年万世，再续前缘。

更有，求无缘之缘。

许是我待的时间不长，还未亲眼见过有人行万阶天梯。

现在，这里最尊贵的主人步履极轻地踏过众人叩拜的石阶，翩然出尘，以一种清冷淡漠地姿态傲视脚下的一切。

云气弥漫到寒石阶上，让本就寒气逼人的山阶显得更加冰冷刺骨。湿冷的云气包裹着那抹红色的身影，渐渐隐退。有声音缓缓透过云气传来。

“里海月亮。”

“师父......”

“仙凡有别，莫要跟凡人走得太近，本尊能救你一次，也会救你第二次，但若那凡人让你两次舍命相救，本尊会，让他灰飞烟灭，永世不存。”

淡淡的语气，却，字字生寒，句句刺骨。

我的心仿若被冻住般，无法再跳动。

“师父，没有下次了。”

“里海月亮，你是里海的仙，要永远记住这一点，没有本尊的命令，谁也不能动你，你也不可以。”

“你的命，是属于里海的”。里海九州的声音越来越缥缈，我几乎听不清，只是说话间极轻的叹息声，像锣鼓般重重敲在我的心上，久久不能平静。

*

东行仙君的仙宫设在繁华城中一条极深的长河低下，河流四通八达，大至千里运河，小到农家门前的溪流。人间千种风流万般风情在俯仰之间皆可窥探一二，甚是有情调，比一般的仙宫有意思得多了。

东行宫的请帖附有一种特殊的符印，能让其管辖的地界水域自动分离，极是方便，不一会我便到达目的地。

按照凡间的时辰，不过刚过子时。东行仙君修行与旁人不同，喜按凡人的作息来，我自然会认为来得早了。在走过分开的湖水时就在想着要不要先在河底随便逛逛，反正之前还没来过。

或者坐在殿门前发呆到东行的殿门打开也可以。

在哪都好，只要能让我安静发一会呆就行。

那么匆忙离开里海，当然不是为了急着给这位刚晋升的仙君摸黑送礼。我是想我家徒弟了。

那日情圣替聂琴声挡毒 针，我生气回里海，并不是因为他选择救聂琴声不救我觉得难过——我也不需要他救，只是觉得痛惜。

他的命，是我拿命途、仙途换来的，他却毫不犹豫地舍弃，半点不珍惜，如何不让我感到痛心！

不过我也想通了，反正命已给他了，他爱救谁就救谁，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可是就在我一腔热血，义无反顾地奔走下凡时，却被师父的一席话浇醒。

仙凡有别仙凡有别，什么是仙凡有别？就是我活到百岁时，依然是青春年少的模样，他却在地底下成为一具枯骨。纵然投胎再生，在芸芸众生中再找到他也是极艰难的事。找到后又能如何？花数十年的时间看他长大，结婚，生子，经历人间疾苦，再慢慢变老，直至死去，将我遗忘，投胎，接着新的轮回？

我不老不死，容颜永驻，对时间的流逝越发无概念，他却是无法摆脱轮回的小小凡人，命数早已定下，或许我在某个地方一觉醒来，他已从强壮的青年变成迟暮老人。

里海修对凡人的蔑视是赤裸的、不加掩饰的，也是可以理解的，对于所有能长生的种族，普通的凡人更像是蜉蝣一般的生物，朝生暮死，不值一提。

爱情神话传说里，总有一方舍弃长生的机会，甘愿变成凡人与相爱的人携手一生恩爱一生。

可是。

我与情圣，非神话里恩爱不得的情人，他有他想守护的姑娘，我有我要走的仙途，连基本假设都不成立，又何谈深情相许？更何况师父那番话，警告意味十足。师父他，可是言出必行的人。

还有，席尧不是说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吗？

不记得我，不是正好吗，把这一切当做一场梦，活得久了，自然也能忘差不多了，说不定几百几千年后，我连他的性别都能忘掉。

我这般想着。

道理都讲得通，也很合理，十分妥帖。

只是心里冒出一个无尽的黑洞，吞噬我所有的感官和情绪，让我觉得十分空虚，不知道要做什么，要去哪里。

我精神恍惚、漫无目的地行走，竟还让我摸到了殿门口，而且仙宫也不像我料想的那般沉寂，反而灯火辉煌，灿灿生辉。

携着贺礼的仙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也有不少人依次送上贺礼，顺便告知自家的仙主是否有空前来。

殿门口负责招待的仙童热情地招呼着，殷切地邀请送礼的使者进殿休息。想来是东行仙君反复叮嘱要招待周到。这种热情程度在仙界也是少见，不过东行的仙君本就在繁华人世间修行，做派自然也像凡人邀客的盛情，如此这般也可以理解。不过大多仙使都婉言谢绝。

待仙童记录好，便又几个一聚笑着相携离去，看那神情大抵是去上面“寻乐子”去了。

嗯，方才往东行湖赶来时，远远的就瞧见万家灯火连成长龙，高阁长楼间烟火辉煌，行人喧闹，锣鼓喧天，仿佛在举行着一场盛会。

可不巧，东行仙君的仙宫正是在凡间最热闹的皇城中——人间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