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繁星，云深夜浓。

晚风中，一个身影如鬼魅般在人群中穿梭，动作快的让路人觉得只是有一阵风从自己的身旁掠过。

何天从红楼跑出来，原本慢悠悠地在街上晃，停在一处戏院的门口，准备进去，等意识到有人往他这边急速移动，便飞快转了身，本仙才远远望到他的衣角，他的身影便又迅速在我视线里淡去。

都没有看到本仙就玩命一样往前面跑，看样子我这徒弟逃跑经验很丰富。

我停在桥边，扶着岸边柳树，看着他落荒而逃，觉得很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徒弟，你就算是凭空多了一双翅膀，也跑不过本仙啊。虽站立不稳，但这一点都不影响施法，片刻之后，我紧随在后，完全不靠判断力辨路，只凭感觉胡乱追着。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在这种半醉微醺的状态，我觉得自己灵力充沛，莫名兴奋，追得更起劲，但并不着急赶上他，移动轨迹呈螺旋形始终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何天大概意识到没办法借助人群避开我，在绕了几条街后，果断拐向右边某处一个小巷。

小巷幽深，右侧是漆黑紧闭的一排房屋，左侧却是青石堆砌而成的矮墙。星光幽幽点在矮墙上，将婆娑的树影渲染得别有一番风味。

左拐，右拐，再左拐，再右拐……我加快速度。

蓝色的身影在前面矫捷地飞跃，有意借地形挡住我的视线，但这些都是无用功，行至小巷尽头时，我已离他极近，探手便能够到他肩膀。他也不急，纵身一跃，便飞到屋顶之上。我正欲跟上去，却见他伸手往后一掷，一个东西便朝我直直飞来，我下意识一躲，身形旋转移动落下，同时用手拿住那向我飞来的东西。

一块小石子。

我一停下来，就有些站立不稳，单手抵住旁边的木门，看了几眼手中的东西，好笑地将那小石子扔开，何天啊何天，本仙要追你，就算让你多跑一天也没用，凭这个玩意也想争取逃跑的时间，天真。

天上朦胧的星光将我一身利落的短发紧袍身影映在墙边木门上，夜风越过青石墙拂过我额角细碎的头发，我轻轻闭上眼睛，分辨夜风里的味道。

绿树、酒肆、茶香、荷香……找到了，我浅笑着睁开眼睛，脚步微移，空气涌动，足下瞬间聚了一团淡粉的云气。忽的，墙上的影子长发飘扬，衣袍变得宽大无比，绣带飞扬，衣袂翩翩。

腕间晶石碰撞，发出细细的清脆响声。

红衣艳绝，红绫在微凉的夜风里翻飞。红袖一扬，几片晶莹的花瓣沾着点点星光在夜幕下飞扬，瞬间碎成璀璨的光芒萦绕在我周身，光芒像是感知到什么，朝一个方向引路。

一声轻笑间，已行百里于无形。

……

红衣掠风，星辰微变。

蓝色身影仍在夜色里急速移动。

“还跑呀......累不累呀？要不要休息一下呀？”本仙微笑，在他后方关心地问。

何天飞快移动的身影僵了僵，脚步甚至顿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诧异我这么快追上来，但是他还是没有回头，不过一瞬间的犹疑，他很快调整过来，以更快的速度在房顶间穿梭，跳跃，看那方向，似乎要往山的方向去。

我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不咸不淡地慢慢拉近跟他的距离。追上他易如反掌，此时我却很享受这种猫追老鼠的感觉，并不着急逮他。

不远处就是万棱山群，我都能清晰听到风穿过树林的声音。

……

万棱山。

进入山林里，何天的速度显然放慢，我还在疑惑他怎么减速了，就见他突然停在一块山石的附近，然后闪身躲到一棵大树后。

他在干嘛？捉迷藏吗？不过这也太明显了吧。

我还处在迷蒙的状态，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劲，也停下身形，歪歪扭扭地朝他藏身的大树走去，忽的脚下一空，本仙忍不住啊了一声，眼前一黑，身体急速往下掉落，原是踩到一个陷阱。

红光一闪，本仙稳稳落到洞底，却还是因为头晕的缘故不得不扶着洞壁才能站稳。这是一个很深很深的洞，里面很黑，在我掉下来的瞬间就有一个人影立到洞口——不是我的好徒弟何天又是谁。

“大爷当是谁，居然是个小姑娘，话说你追着我做什么？”凤眼一转，何天笑得格外欠揍：“莫不是看上哥哥了？哈哈，这种事姑娘家需得矜持点，看你这身材也还勉强看得过去，哥哥就勉为其难收下你，不过咱们得说好，你上面可有许多姐姐，以后也有许多妹妹，要跟她们和谐相处懂不懂？”

本仙听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这才想起来我这徒弟没见过我仙身，也只听过我幻化的声音，所以并没有认出我。

啧啧，我这好徒弟居然还有后宫团......胆子还肥到想把本仙纳入后宫。

“叫一声好哥哥，哥哥就把你拉上来。”何天凤眼上扬，轻佻的话信口拈来，痞里痞气，娴熟极了，显然没少这样调戏良家妇女。

我将头靠在洞里的土壁上，笑得朦胧:“徒弟，我叫你好哥哥，那你该叫为师什么呢？”

洞口的蓝色身影一个踉跄，差点跌进来：“你.....你是谁！”

回答他的是我的红绫。

红绫飞出，将察觉到不对劲，欲再次逃走的何天牢牢捆住。

红光漫天，我轻飘飘地飞出洞口。佩玉鸣环，红色纱袍上的纹理繁复绝美，不染一丝尘埃。足下点地，我将何天慢慢扯回来——这次并未困住他的脚，转瞬之间他竟已窜出几十米外。

拉扯间，何天背对着我嗷嗷叫唤，大呼妖精快放开我，我师父不会放过你云云。我也不分辩，猛得一拉，何天立刻倒在我面前的空地上，红绫又缠上他的双腿。何天不住地低头碎碎念，等他看清楚绑住他的是红绫，突然又安静了下来，狐疑地抬头。

何天一双痞气的凤眼映出本仙仙气飘飘的模样，一抹惊艳划过，他嘴巴微微张着，一副被摄取了精元魂不在体的模样。

可惜随后我笑得七零八乱，一副酒鬼的样子总算把这份仙气搅得荡然无存：“嘿嘿......是不是觉得本仙很漂亮，漂亮就说出来，别压抑......”

何天眼角抽了抽，回神，薄薄的嘴唇在星光下显得有些清冷，把原本的痞气遮掩了几分，剑眉微蹙，竟还透出几丝冷峻的意味，不过片刻之间，他又恢复痞里痞气的样子——

“妖精姐姐是好漂亮，留下来给我做娘子怎么样，哥哥一点好好疼你。”

“咦......你该叫我师父。” 本仙不满，握着红绫的手指一动，红绫瞬间收紧。

剑眉皱了一下，很快舒展，仍然一脸痞笑：“妖精姐姐，师父我已经有了，我觉得娘子这个称呼更适合你。”

我蹲下身子居高临下看他，一缕长发轻轻从脸颊处飘动，伸手，掏向他的怀里，果然摸出一块蓝盈盈的美玉。

“让你不要拿金丝钱的玉，徒弟你怎么就不听话呢，看来上次给你的教训还不是深刻，哦，对了，还有你偷为师的金子的账，这次一并算上。” 

随手取来一片树叶，化叶为绳，我将何天倒吊在树上，晃悠悠地围着他转了几圈，笑眯眯看着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样子：“那徒弟你今晚就在这吊一晚好好反省一下，为师可没空过来放你下来，到时间你自然能下来。”

“你你……师父你是什么妖精？”何天总算相信我是他师父，但是他竟还妖精妖精叫着，本仙极其不满。

“妖精？你见过妖精这么仙气飘飘的吗？”本仙晃动绳子，只把何天晃得连连告饶。

“是是是，师父，您就是仙女，您别晃了，我快吐了……还有师父您靠那边站着，徒弟不是树…...”

“哼，记好了，你师父我可是个货真价实的仙女.....呀，忘了，不能泄露身份，”我皱眉，又开始晃他：“忘掉忘掉忘掉.....快忘掉快忘掉......”

“忘了忘了！已经忘了！师父你别晃了，徒儿真的要吐了！”何天一脸黑线：“师父，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嘿嘿.....想起来了，为师自有办法让你忘掉。”我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边说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他的额头上，笑得轻快又模糊：“徒弟你要好好反省啊。”

···········

夜空星辰璀璨，柳梢头，住清风。

去红楼的路上我差不多要睡着了，倒也还记得敛去一身仙气。

红衣隐去，又是利落的短发紧袍。

我几乎是闭着眼睛摸了回来，怀里揣着一块玉，金色细绳，蓝泽盈透——这块玉跟我可真有缘，这才几天就两次落入本仙的手中。

红院虽聚人烟，位置却并不在繁华地带中心，后面不远处便是山，主楼高五层，每一层都别有洞天，大门朝向偏西，另外还设了几处小门，供柴夫一类的人出入，平常姑娘清倌人的买卖交易也皆在此处。

靠近山的地方就设了一个小门，上方刻了一行字——后庭花。

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找错了门，只觉手脚发软，也不计较原本两个字的门怎么变成三个字了，依在门廊上散散酒气。

昏昏欲睡。

小门虚掩着，里面一阵嘈杂，夹杂着哭声，那哭声极具穿透力，本仙都快睡着了，被这哭声硬生生刺激醒了。

我一哆嗦，勉强睁开眼睛透过门缝朝内看去——本仙一时竟分不清这哭声是男是女。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正一脸不耐烦地指挥人把地上一个粉衣男子拖起来，那个男子哭的声嘶力竭，趴在地上像个姑娘一样扯着女人的衣摆。

去拉地上粉衣男子的几个人受不了地捂住耳朵，对指挥着的女人说道：“唱娘，把这小子的嘴堵上吧，兄弟几个从看着他的时候就听他一直哭，后来喂了他些药才安静下来，真没见过哪个大男人哭得比女人还厉害。”

“你们呀，还好意思说，”被称作唱娘的女人双手叉腰：“这么一个软蹄子也看不住，买这蹄子花了多少银两哟，要是真跑了，把你们几个卖了都赔不起！”

几个人喏喏应着，也不敢多说什么，又去用力拉瘫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的男人，唱娘也受不了地捂住耳朵：“把他嘴堵上，吵死了，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

咒骂声哭声连成一片，嘈杂，混乱。

本仙推门入内时，里面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此时我的脑袋已经不受控制地往下垂，耳朵里像是塞了几团棉花，除了那男子的哭声，其他的声音都被隔绝了，所以那个唱娘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本仙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我揉了揉太阳穴，径直朝地上的男子走去。

“你好吵啊。”

这是我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繁星闪烁，似乎有云朵从天上飘下来，将周围的景色都隐去。

一时间，耳朵里连哭声也没有了，地下的男人愣愣地看着我。

这是一张秀气得过分的脸，因为哭泣脸色涨得通红，明明有喉结，却比姑娘还娇媚，倒不是他长得像女子，实在是给本仙的感觉像。

看着这张脸，本仙的脑袋混沌起来，记忆也出现了紊乱，蹲下去捧着他的脸左瞧右瞧，不确定：“我们是不是见过？”就在我纠结的时候，何天那张欠扁的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自顾自一喜：“呀，想起来了，你不就是我的徒弟......”

这是存在本仙脑海里的最后一句话，随后意识飘到九天之外，俗称彻底断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