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衔尾

也许是暖春下午的缘故，天色是真他妈的露骨。

罗曼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坐在小镇的一家冰淇淋店里，手里撑着一杯奶黄色的甜筒。

有些痴呆地望着刚翻修成红漆的门框，头脑里漫不经心地还原着它们不久前锈迹斑驳的模样。

薄薄的玻璃门外，刚好有自行车队驶过，自行车的后座上插着一些彩色的小风车，所有的小风车都呼啦啦地转着。

下午四点半的阳光，令人全身烘暖。

那些从玻璃门里投射进来的光线，甚至比店里的冰淇淋还要香甜粘腻，比舞会上猎人的蜜蜡还要金黄透亮。

悠闲的人群，散步的狗，此起彼伏的莺啼雀叫，繁花开在墙檐上，绿荫盛进酒杯里，舞曲与迪斯科，活脱脱一副八十年代美式乡村田园模样。

要不是这些温馨的景象，谁能想到，这不过是一座早已流产多年的钢铁小镇。

十几年前小镇钢铁厂的报废，直接导致了镇上一半左右的人口失业，对于失业就酗酒成性，一蹶不振的一部分人来说，那就是间接性地家破人亡。

罗曼眼前流淌着的，依然是和谐安宁的白天，潜意识却被卷进了一个晦暗潮湿的夜晚。

在夜色的最深处，在神经末梢最敏感的节点里，始终藏匿着一只暴跳如雷的鬼面小丑，他张牙舞爪，他上蹿下跳。

罗曼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是谁，亲手将那只小丑的鼻子拧下来，丢进了一个冒着泡泡的绿色池塘里。

记忆中的那个池塘，永远都看不见倒影。

罗曼当然也记得，童年时路过镇上，表演畸形秀的马戏团，记得裹在红黑斗篷里的夜蝙蝠，是怎么变出一副带血的尖牙，又怎么把尖牙变成紫色的水晶。

由于太过于沉迷那些花哩胡哨的把戏，幼年时的他，还差点被马戏团里一个打杂的秃子老头悄悄地给拐走。

记忆中的那个老头没有说过一句话，或许他是一个哑巴，又或许他只是在守护一个哑谜。

总之，他早已老得不像样了，老得既干瘪又浮肿，简直就像一朵晒干之后，又重新泡浸进水里的烂蘑菇。

罗曼还想起了从幼年起，就不断出现在他梦中的刀闸。

刀闸出现在断头皇后辉煌如昼的歌剧院里。

那间歌剧院，拥有高远深邃的弧形穹顶，穹顶正下方的断头台上，岿然不动地竖立着巨斧和刀闸。

刀闸锃亮，高悬于梁宇，剧院里哦哦呀呀的唱诗声彻夜回响，哀哀欲泣，萦绕不绝。

“命运已标好价码的，你无需再提。

我只要你委身肉泥，来喂我的乌鸦。”

唱诗的声音忽远忽近，接近轰鸣，隐秘的心事却涨如海潮。

除了梦里，罗曼似乎从来没有到过那些地方，什么池塘，什么剧院，包括那个鬼面小丑，也许他也从来没有见过，更别说什么畸形秀上露出的尖牙。

旧的梦境依稀褪去，新的梦境席卷而来。

近日以来，罗曼一直被一个不可言说的梦境困扰着，重复出现的梦境，倒淌的河流与衔尾的蛇，如同被收割的野花一般，只剩死亡，殷红一片。

罗曼里面穿着一件奶白色的打底背心，外面是一件碳黑色的开司米棉衫。在这种天气下，罗曼觉得，自己的后背，简直暖得有点发痒。

等罗曼回过神来的时候，粘腻的冰淇淋已经流到了右手的手表上。

罗曼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去掏胸前的手帕。

没穿衬衫，该死，没有手帕。

罗曼缩起鼻子，张大嘴巴，猛地咬了一口冰淇淋，然后把剩下的丢进了桌角的垃圾桶，左顾右盼了一下，又顺手扯起小圆桌上的白蕾丝桌布的一角，捂在手表上。

正在擦拭，突然正对着罗曼的那扇玻璃门响起了风铃的叮铃声。

罗曼抬眼望去，玻璃门外正站着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人。

那个女人背着一只大容量的帆布袋，穿着露了半个罩杯的翠色套裙，小裙子贴身而短。

一副好腰时拨时耸，撩到让人误以为随时可以掀起她的裙子来尽情操练的程度。

罗曼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只是舔了舔刚刚黏在嘴角的冰淇淋，又把手伸进自己的棉衫里挠后背的痒痒。

那个女人朝着冰淇淋店里的罗曼挑衅地伸出中指，等充分引起了罗曼的注意。

又将中指轻轻地抹在自己下嘴唇的口红上，接着又用中指象征性地在玻璃门上画了一个小圆圈，还朝小圆圈里捅了三下，然后朝门里微微一笑。

罗曼突然皱起眉头，觉得那笑容无比熟悉。

原本青春靓丽的笑容在某一个瞬间变得苍老无比，宛如死灰，猛地又恢复原样，鲜活动人。

罗曼突然想到，那转瞬即逝的病态阴惨的笑容，就像童年时在梦中见到过的断头皇后。

罗曼连忙起身去追。

那个女人越走越快。

街上都是些无所事事的老大叔，要么在树荫下打牌，要么在墙角边喝酒。

罗曼想，他们中的大多数可能以前都在镇上的钢铁厂里干过。

罗曼拐过街边墙角的时候，发现走在前面的她放慢了脚步。

她拐进一片有杉树遮挡的空地，而那里正停着罗曼的车。

那是一辆空间狭小的老爷车，朱色做旧的漆身加上弧线型流体设计，显得这辆车小而不失精美，颇具格调。

罗曼平时开着它，就像开着一件招摇过市的古董。

那个女人走到车旁边，把帆布包扔在车顶上，倚身半倾在车门边，撩了一下披肩的栗色长发，接着又轻轻地退掉了连衣裙左边的肩带，露出粉红的晕染。

罗曼现在大概知道她是干什么营生的了。

罗曼刚用钥匙打开车门，她就立马钻进了车里。

罗曼还没有开口，她已经靠在座位上把自己弄得衣衫不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