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尹翎容便让人把丁汝世从监狱中提出来，送到了司令部的审问室。

审问室中，看着明显憔悴了许多的丁汝世，尹翎容道：“我秦川城的监狱条件这么差吗？丁会长怎么呆了一晚上便成了这般模样？”

丁汝世一脸的破败，整个人也仿佛没有了生机般，听得这话只是艰难地抬起头，复又低了下去，哑声道：“此事是我鬼迷心窍，我无话可说，尹司令尽管处置。”

尹翎容突然勾起一抹冷笑，手指叩了叩石制的桌面，道：“你认识我了我这么多年，对我从未起过杀心，偏偏这个日本领事一来中国，你就对我下杀手，丁会长，莫非你以为本司令的脑袋是个摆设不成？”

丁汝世咬了咬牙，依旧坚持道：“我说了，是我一人所为。”

说罢垂下头，任凭尹翎容如何发问，再不发一语，他心中明白，若说了，那么，恐怕全家老小的命就保不住了，如若不说，大不了就是自己一人死。

尹翎容的眸色渐渐变得深邃起来，心中思索道：为何丁汝世如此缄口不言，究竟是什么样的威胁能让这位商会会长如此投鼠忌器，百般顾忌？

瞧着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尹翎容估摸着就是上了刑，他也不会说的，有些挫败的挥了挥手：“来人，拉到刑场，毙了吧。”

丁汝世浑身一震，嘴唇颤抖了一下，而后再次寂静，尹翎容一直紧盯着他的动作，见他依旧没有半分想说的意思，暗暗叹了口气，让人把丁汝世带了出去。

偌大的审讯室里只剩下了尹翎容与方揽秋两人，尹翎容疲惫的靠在轮椅上，道：“你说，如此世道，不念抵御外侮，却自己窝里斗的很开心，当真是令人心寒。”

方揽秋道：“或许，有什么缘由，让他不得不这么干呢？”

尹翎容道：“呵，能有什么缘由，能让商会会长如此俯首听命，连那点子身为中国人的自尊都不要了。”

方揽秋道：“有些威胁，可能来自的不是敌人，而是身边的人，有些事情，是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的。”

尹翎容猛地坐直身子，像是从方揽秋的话中捕捉到了什么，回头道：“难道说，是某些他干过的事情被人知道了，而这事绝不能被揭露出来，所以才会如此保密。”

方揽秋道：“要不，我去趟监狱，再问问。”

尹翎容道：“你怎么问？你离开中国十年之久，就算有什么旧事，你也不知道，如何去问？”

“我在美国军校时，学过一些关于审讯的技巧，或许，正因为我这样陌生的人，他反倒会不经意透露些什么。”

尹翎容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点头道：“好。”

等到方揽秋走出审讯室时，尹翎容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今天的方揽秋，话似乎多了些。

秦川城，监狱。

方揽秋驱车赶到时，丁汝世还没被押往刑场，按照规矩，犯人临押往刑场前都得吃上一顿送行饭，故而监狱的管理人毕恭毕敬将方揽秋引到丁汝世的牢房门前时，丁汝世正对着一桌菜肴怔怔的出神。

听到牢房门响，丁汝世抬起头，见是那晚阻止了他自杀的人，好像是尹翎容身边的副官。

管理人将方揽秋迎近牢房后便离开了，方揽秋迈步走进去，挑了一块儿干净点的地方坐下，缓缓道：“你这么护着你的同伴，但他们怕不是这样想的。”

丁汝世靠在墙边，头微微低着，闷闷道：“是尹司令让你来问我的，那便请回吧，我说了，此事是我一人所为。”

“那十年前的事情，也是你一个人做的吗？”方揽秋道。

丁汝世猛地抬手，有些浑浊的目光死死盯住了方揽秋，接收到的却是两道比冰山还要冷，比深渊还要深不见底的一双眼睛。

丁汝世瞬间颓废了下来，道：“什么十年前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方揽秋淡淡道：“听说丁会长家里有块成色上好的透雕璜形螭纹玉佩，丁会长可是奉之为传家宝，平常绝不轻易示人。”

丁汝世惊恐道：“你，你怎么知道？我，我明明把它放在书房的暗柜里，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家里…..那封，那封信，是，是你。”

方揽秋道：“说到底，如果你没有受威胁做了这件事，那我也是无从下手，终归是你自己做的孽。”

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精巧的玉佩，正是丁汝世藏得隐秘的螭纹玉佩：“这东西，是你的吗？呵，当真是可笑。”

“你，你到底是谁？不对，你，你姓方，难道，你是，是……”丁汝世已经吓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不，不可能，当年知情的方家人，全都，全都…..”

“全都死了，对吗？”方揽秋淡淡的接过他的话头。

“为了一己之私与日本人联手，果真是败类。”方揽秋说完，俯身，扯住丁汝世的头发，将他往上提了提，道：“这样的败类只赏你一颗子弹，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丁汝世惊恐万分：“你，到底想干什么？救…..”

话音未落，方揽秋一掌劈晕了他：“死永远是最好的解脱，生不如死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牢门外突然闪进来了一个监狱的看守：“少爷。”

方揽秋淡淡道：“按我之前说的行事。”

“那尹司令那边…..”

“不必担心。”

方揽秋走出监狱时，时至正午，太阳高挂在天空，洒下炽热的光辉，打在方揽秋的身上，勾勒出温暖的痕迹，方揽秋微微抬头，用手半遮住眼睛，喃喃道：“天堂之上，也会有这样温暖的光吧。”

待方揽秋离去一个小时后，看守准备将丁汝世押赴刑场，却发现他已经死在了牢中。

彼时方揽秋正在向尹翎容汇报情况，说是依旧没有半点收获，士兵来报丁汝世已经死在了牢中，尹翎容愣了愣，道：“知道了，尸体交还给他的家人吧。”

“是。”

尹翎容半阖着眼睛，突然问了句：“如果你身边的人背叛了你？你会怎么办？”

方揽秋道：“千刀万剐，绝不姑息。”

尹翎容睁开眼睛，盯着他道：“你倒是挺狠的。”

“我，最恨背叛者。”

尹翎容笑了笑：“巧了，我也是，所以。”尹翎容突然伸手扯住方揽秋的衣服，将他往下拉了拉：“千万不要背叛我。”

方揽秋的眼中微微泛起波澜，尹翎容却已经放开了他：“行了，这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山口纯子这次也算是了伤了些元气，料短时间内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正好，义父让我下午陪他去听戏，吃个午饭，咱们就过去吧。”

方揽秋道：“是。”

当一个人在云端时，受万人敬仰，但当他跌落凡世，坠入泥尘，便会渐渐为人所忘记。

商会会长因为蓄意杀害司令，被判了死刑，刚开始人们还会津津乐道这件事情，但久了，这事情便被抛到脑后，不再想起，至于丁汝世这个人，也渐渐被丢在记忆的尽头，不再被提起。

一个月后，秦川城内多了一个双眼失明，面容狰，他四肢残废的哑巴乞丐，时常呆在城内的一个角落里，一床破布，一个缺了口的小碗，是他的全部家当，路过的人们时常能听见他在“咿咿呀呀”的叫着，但人们却不知道他在叫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在叫，更不关心他为什么在叫。

好心的人，会丢下一两个袁大头，而更多的人，则会选择掩着口鼻快步走过。

又过了两个月，这名乞丐被发现死在了角落里，被路过的人发现，而后被巡警用那一床破布一裹，扔在了郊外的荒地里，成为了乌鸦的腐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