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庆四年。柳常煦六岁，柳常昕三岁。

后院池子里的荷花开得正好，柳常煦特意换上一身干净的布衫偷溜到柳常昕的厢房外，拿起小石子轻轻地敲打了廊柱六下，不轻不重，在寂静的午后却能让屋里人听得一清二楚。果然过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屋门吱吱呀呀开了一条缝，跑出来一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身上淡粉的小罗裙配着发髻上精致的翠绿色细簪，俨然一身初夏的气息。

“五哥五哥，快看昨日如画带我去雅阁买的簪子！好看是不好看？”说这还特意转转脑袋，阳光打在簪子上一闪一闪，柔化了柳常煦的心。

“自然是好看的，昕儿穿戴什么都好看。”

“还是五哥你最好了！大哥二哥根本就不搭理我，三哥四哥也是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只有五哥你陪我玩！“说着一扑上前抱住了柳常煦的胳膊。

“为什么五哥的衣服摸起来和我的不一样？“柳常煦正想说女孩子家行文举止要端庄内敛些，却突然被柳常昕这一句话梗得一愣。

“啊这是因为昕儿是家里的宝贝呢，只有家里最宝贝的女孩子才能穿这样好的料子。“柳常煦笑笑说。

他怎么能告诉六妹，她慈祥和蔼的父王，从没给他发过些好的衣物。兄长们每年都能从江南织造局拿到最好的一批料子，而他的衣食住行，几乎与府中的下人无异，甚至冬天的时候连兄长们房里的小厮都能比他更早些拿到府里发下的袄子和被褥。

小姑娘托腮想了一会儿，又问，“那为什么五哥的衣服和大哥他们的也不一样？”

“那是因为大哥他们已经长大了，可以帮父王分担家中诸事，自然和每天无事的五哥不一样。”

小姑娘歪歪头，“好像懂了。”

柳常煦捏捏柳常昕歪头时脸上垂下来的肉肉，“昕儿长大了就明白了。日后昕儿定会成为漂亮的大姑娘，让荆州城里仰慕你的公子们从城东排到城西的大美人。”

柳常昕笑得开了花，还没长齐的小牙全都露了出来，明晃晃的笑脸在午后的阳光下渐渐变得模糊。

再一晃神，眼前的妹妹已变成二八年华的少女，站在回廊的另一边，隔着层层叠叠的廊柱看着他，眼含责备，又似不忍，眼中却再无当年那般温和亲近的笑意。微微一福，面目平静，朗声说道，“唐突了柳大人，还望大人切莫归罪。“

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回廊里，铺在眼前女子的华服上，一切显得平静又美好，却让柳常煦觉得如坠冰窖，连妹妹身边低眉顺目的侍女，都变得面目狰狞。

一瞬间眼前光怪陆离，下一刻他又站在皇帝平时议事的殿前，手里端着正冒着热气的参汤，脑海里一片混沌。他使劲地合上眼睛又睁开，想要忆起这是何时又是在哪，突然听到殿中传来皇帝的声音，有些恍惚得不真实，但是却是一如既往的沉稳。

“母后莫要听些宫中的传言，都是些下人们以讹传讹，朕哪能真的对他上了心，无非是假意对他好些，让他把心思放在朕这里，日后撤藩之时，也能为我所用。他这样的人，母后也是知道的，受了别人的恩情，恨不能双倍报答，如此，才能死心塌地地帮朕对付他父王。”

柳常煦站在殿外，慢慢地，瞪大了空茫的双眼。一时之间觉得心口剧痛，牵及四肢百骸，殿内的谈话声已听得不甚清楚，连手中一碗小小的参汤也要端不住了，汤水晃荡四溅，浸湿了他的袖口，烫得他手腕一阵烧灼般的疼痛。

原来那些日夜里细微的温情，都是假的。

假的。

他怎么就，信了呢。

将亲手炖好的参汤，一点一点倒在草丛里。柳常煦慢慢地，又变成了平日里谦卑恭顺的样子，低垂着眼帘，只是冬日里最暖的晨煦，也没法照进他了无光彩的眼底。

他缓缓挪动脚步，回到平日住的偏殿里，倒在床上。

好像做了一场模糊的梦，又似乎是遥远的真实。面容清丽的女子抱起他小小的身子，喂着他从前最爱吃的元宵，不时亲亲他的脸颊。

他听见自己奶声奶气地叫她娘亲。

不多时进来一位英俊挺拔的男子，柳常煦听见娘亲叫他“王爷”。

男子抱起他，捏捏他的小肉脸，和他说“快让父王看看有没有长胖些”。

娘亲......和父王啊。

可是下一刻，眼前的世界扭曲破碎，柳常煦看到小小的自己跪在床前，床上躺着面目灰败的娘亲。

娘亲艰难地伸手够着他的小脸，强撑着挤出一丝笑容，”煦儿...是个...善良的孩子，福泽深厚...日后定能......遇到命中的...良人呢。”

良人哪。

柳常煦猛地睁眼，看着床顶，眼角有泪缓缓滑落至发间。

他活了这么久，也想了这么久，绞尽了脑汁还是不能想明白，皇帝是兢兢业业的好皇帝，父王也是爱民如子的好藩王，可是为什么只待他如此。为什么，到了他眼前，全都变成了那般残忍的模样。

他柳常煦，没了娘亲，没了父王，没了唯一的妹妹，连最喜欢的人也要失去，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