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年初一晚上，寒酒回了寤初山。

山里的小妖精看着过年了，一个个都跑来请他回去做宴，可见也是山里的一方霸主。

他和书生交待了几句，拿着书生做的年糕便上了山路。

山里热闹，寒酒那日喝了很多酒，回到书生的院子已是深夜。

寒酒保持着乌鸦的形态站在窗前，也不进去，只借着凉凉月色，长久的凝视着书生的面容。

那是一张温和到没有棱角的脸，普通平凡，泯然众人，却有着独特的书卷气，让人觉着万般顺眼，百看不厌。

寒酒不知怎么的就神使鬼差化成了人形，轻手轻脚的走到床榻旁边，掀开了书生的被角，自己钻了进去。

书生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物传到他的身上，让他安心地觉得这就是归宿。

这是千年来，寒酒度过的最温暖的夜晚，有寤初山花妖酿的果子酒香，有书生瘦而暖的背瘠硌得胸腔发疼。

八

初春，玉兰花开得正盛，还寒酒都觉得书生的院子因着这株玉兰好看了不少。

“我要娶媳妇了。”书生看着躺在玉兰树上寒酒道。

一朵玉兰开得正好，将寒酒的脸挡去了半边，看不清神色，只知道他口里含着一根稻草。

“县太爷家的女郎？”树上人的人问到。

书生点头，像想到什么开心事，嘴角不经意扬起:“嗯。”

“你喜欢？”寒酒依就漫不经心。

书生红了脸:“喜欢，她…她挺好的。”

“你喜欢她什么？”寒酒又问。

“喜欢她不同其他女子温婉，活泼爽利。喜欢她不通识笔墨，却愿为我而学。喜欢…”

“够了。”书生说得正起劲却被寒酒打断:“挺好的，你不是一直都想娶个媳妇，好好过一生吗？”树上人的声音说不出的淡然轻松，听着便觉着他一定又是笑盈盈的。

书生“嗯。”了一声，红了耳根。

“恭喜。”

“留下来喝杯喜酒…”书生未说完又被打断。

“不必了，我也该回山中了，太久没回去了。”说着寒酒便从树上跳了下来，果然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看着书生:“你往后…好好照顾自己。”

书生也笑了:“你也是。”

寒酒走出门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有点笨，又穷酸的家伙。

本来长得不好看，哭起来更难看。

九

书生成婚那天，是四月末，玉兰花谢，落了一地。

他与妻子并没有大操大办。

县太爷家的女娃娃铁了心要跟书生，家都不要了，对书生说:“吾心安处是吾家。”

书生很感动，也觉得该加倍对这人好，但他所有积蓄也给不起她一场体面的婚礼。

某日清晨，他醒来，有百只喜鹊在他家门前欢喜的叫着。

它们口中衔着一套绯红的精致嫁衣，扑棱着就扔到书生头上。

书生笑了笑，不用说，他都知道一定是那人做的。

手下也都这样，一个德行。

他本想去叫正在房中梳洗的妻子，却被喜鹊们啄着，托拉到门外。

这是五月份，可门前的青石上有一枝白嫩的玉兰，秀立雅致，压着一张薄薄的纸笺。

书生快步走去，翻开纸笺，上面是寒酒歪歪扭扭的字体:“有匪君子，君子好逑。”

书生笑着，想这家伙一定是没读好《诗经》，瞎乱凑句子。

可不知怎么的，笑着笑着，一滴清泪就从颊边滑落。

十、

书生很老了，还是喜欢看书，他坐在自家院子的玉兰树下，孙儿绕膝。

他笑着叫他们不要在院子乱跑，磕着碰着不好。

偶尔他的学生来拜访，他就沏壶茶，与学生说说往事，那时他已发须皆白，做了几十年的教书先生。

妻子走了许多年，他连她的容貌都尽数淡忘，他们相敬如宾，也一直相爱。

那时他已经好久没见过寒酒了，除了那枝玉兰与那一张纸，那家伙什么都没给他留。

他坐在树下，影影约约好像看到一人黑衣墨发向他走来，便浅浅笑开，皱纹满面却抵不住眉宇笑意。

一朵玉兰从树上掉落，径直落到他苍老的手里，他觉得是有人在轻拉他，用清洌的声音和他说:“老子要喝酒了，快给我去桃花巷买酒。”

他好像回到十几岁的年少，笑着点头回那人:“好。”

然后便安然睡去。

十一、

百年后。

“喂！老子屈尊来看你了，你开不开心？！”一道嘹亮的的声响打破了寤初山的宁静。

寒酒将从桃花巷的酒洒在石碑前，用手摸了摸石碑，像是在摸书生的头。

那时候…他常会笑话书生太矮。

现在不会有人回他，他便自问自答:“一定开心的，你这家伙总是很容易满足的。”

旁边的石碑是县太爷女儿的，寒酒也替她倒了杯酒:“老子活了千年，就只羡慕过你一个人，我该敬你一杯。”

说完就仰头灌自已酒，大笑起来，惊起林间众鸟。

不一会儿，成千上万只小鸟都聚在他身边，他有些醉了，不停挥手的赶着它们:“走走，去去！别…别在这儿呆着，拉屎弄脏了他的坟他可又要怪老子了！”

众鸟骤散。

他不知怎么又觉得有趣，笑得打起了酒嗝，笑着笑着就席地而坐，靠在书生碑前，累了一般的睡着了…

嘴里喃喃着:“老子…嗝…知道你爱干净，嗝…帮你赶走了它们，嗝，我对你好吧…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