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他十八岁生日，来到面馆的时候。戴亦然突然想到。

原来，他也是能活下来的啊。

“哟，又来吃面了啊，还是平常那个口味么？”是招待声。

戴亦然抬头，面馆还是常来的那个面馆，老板还是平时的那个老板。是啊，因为距离较远，这里还没有人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也还没有人对他表露恶意。

...原来这里，还没有变啊。

他想说点什么，哪怕是想换个口味这样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嗓子仿佛堵满了砂砾，连酝酿都要磨去他一层皮。

老板见他张嘴不语，怀里紧紧搂着外套，看样子，里面是包着什么珍贵东西。又瞧他灰头土脸，头顶又冒着红丝，面色凄凉，双唇泛白，一副经过大难的样子。热心肠的男人想要安慰少年几句，却也苦于自己口笨舌拙，说不出什么好话。只能皱眉，转身去后面交代厨子多放点牛肉。等做好了，又亲自断到戴亦然面前：

“年轻人，没有过不去的坎。看开点。”

可如果有呢？如果真有怎么都无法越过的坎真有怎么都无法解决的困难...如果，我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呢？

我啊，真的...

握住包裹的手绷出青筋，戴亦然努力扯出一个笑来，“没...没事。谢谢老板关心。不过能打包么？我想回去吃。”

回去，又能回去去哪呢？

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戴亦然一手抱着外套，一手拎着打包好的面，木然地走到公园，走到他们最初相遇的那个公园。

阳光很好，公园景色也很棒，四处弥漫着初夏的浪漫气息与蓬勃朝气。只不过，这些在戴亦然眼里，都是剜人的刀，扎人的刺。

少年在凉椅上坐下了，就像半年前那样。然而，和半年前不同的是，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来到他面前，温柔仔细地抚平他的伤痛了。

戴亦然把面放在凉椅上，打开塑料包装盖子，拆开一次性筷子，摆放就绪，沉重地打开怀里的外套，露出里面被保护的东西。

灰黑色，是燃烧殆尽的骨，是和着泥沙的灰。

是骨灰。

戴亦然以为自己会流泪，至少铺天盖地而来的悲戚和痛苦是这么告诉他的，可他却没有。眼睛涨出血丝，胸膛仿佛炸裂，却连一滴都无法落下。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戴亦然颤着手，把骨灰全部倒进面里。红彤彤的牛肉面汤里立刻漂起一层灰。看起来恶心极了。戴亦然却不觉得，他觉得这碗面是世界上最宝贵的面了...

因为它和着他最宝贵的人的骨灰。

它和着卫贤的骨灰。

颗粒刮得戴亦然嗓子疼，面汤烫得戴亦然狂出汗，混合在一起的口感让他几乎呕吐，捶胸顿足，少年还是把所有都吞之入腹。

甚至连连赞叹：“好吃...咳咳，是的真好吃啊....”

知道么，疼到了一定程度，就是麻木。而麻木，让人如行尸走肉，让人如傀儡一具，让人...如生如死又不生不死。

而摆脱它的方法，只有一个，那便是极端的情感刺激。

然而生活已经无法给戴亦然带来情感刺激了，他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的极端。希望也好幸福也罢，这些，都已经成昨日黄花，戴亦然再不信的了。

只有一点，只有一点...

要丢掉饭盒和外套的少年，在垃圾桶面前看见了一张脸。他错楞了好一会，才认清海报上那个光鲜亮丽的男人是谁。

戴亦然捡起垃圾桶上的传单，死死盯着上面的那个男人。

...只有一点，那便是恨。

恨啊！

戴亦然恨得发狂！他恨自己的软弱无能！恨自己的白痴天真！恨自己手无寸铁不足以保护身边的人！更恨自己当初眼瞎识错了人！！

这！个！男！人！

这个害自己身败名裂！害自己痛失前程！害自己被赶出家门！害自己孤苦流浪！这个！罪魁祸首！！！

恨啊！！

他这样生不如死挣扎颓丧！而他！却这样光鲜亮丽衣冠楚楚！！！

戴亦然竟猛地呕出一口血来，跪倒在地。

他要报仇！

他要让那个男人经历一遍他所经历的痛苦和绝望，要抢回一切自己丢掉的东西，名声，前程，真情....太多太多，他戴亦然恨啊！他好不甘心！！

未曾经历过绝境，竟真的不知道恨意有时也能拯救一个人。

如果没有看到这张海报，这个只有高中学历的少年在苦难熬尽后，也只得庸庸碌碌，困顿窘迫，过着温饱尚难的日子，让光阴虚度。可命运总是这样反复无常，谁曾想，最初毁掉他那个人，竟成了后来间接成就他的人，让戴亦然成为顶级的偶像，明星里的传奇！

而此刻的戴亦然全然不知，此刻的他，还满心满意都是复仇。

海报内容是最简单不过的宣传和招募。戴亦然看了至少不下五遍。这是一期素人类选秀的海报，名叫《Talent Boys》。顾名思义，任何有才华才能的男孩们都可以过来选秀。海报说，决赛前三名会有不等的优渥奖励，不仅如此，比赛中耀眼的优秀选手也将有机会和本国的各个娱乐公司合作，以偶像的身份出道。

戴亦然是农村长大的，自幼跟着爷爷，对外面的世界并不清楚，更不明白什么是偶像，不过既然能上荧幕，估计和明星差不多。至于明星....

聪明的少年虽然并不清楚这个身份是如何成就的，但他明白，是职业就需要与之相匹配的职业技能，而“面对素人”“只要有才华才能”无疑拉低了报名条件，更何况是成为明星这样的承诺....Talent boys这个选秀，估计会有很多人为此趋之若鹜....

而现在，他戴亦然，也成为其中一员了。

戴亦然并没有什么特别才华，如果因为身体原因去少林寺待过一段时间算的话。唯一能拿出来表演的也不过是钢琴，还是那个男人教的...

那个男人...

海报被握紧，戴亦然抹掉嘴边的血，把海报装进兜里。《Talent Boys》只接受现场报名，报名地址在S市的影视基地，截止日期为5月5号，而今天2号，从Z市坐大巴赶过去就要花一天，而他还得置办行李，事不宜迟，他得尽快动身。

那个男人，他恨的人，就在那期真人秀上做导师。

是时候让你付出代价了。

戴亦然没有歇息，稍稍平静了下心情后立刻去找了兰姐。兰姐是他打工的便利店店长，也是半年来颇多照顾他的人。戴亦然到时，兰姐已经是哭得眼睛通红，死者已逝，自然是一了百了，全然不知活下来的人是如何煎熬。

相顾无言，恐语及旧人，皱眉都怕泪千行。

兰姐默默包中拿出两沓钞票，外面用一张湖蓝的纸横中包着，显然是事前做好准备的。触及金钱不得不交代，两人这才开了话。

兰姐道：“你来我这半年，每月工资三千，加上奖金，一共两万。你数数。”

戴亦然接下，从柜台拿了个黑色塑料袋直接装进去。他当营业员久了，一眼望过去就知道大概多少，加上兰姐素日来的品性。自然是不会少的。

连忙道谢：“谢谢姐。”

“这是你应当的...”不说过去，那便只好谈谈未来，兰姐问：“将来有什么打算么？”

“想拼一把，去S市看看。”

“也是，你留着Z城也不好，年轻人，去外面闯荡闯荡，挺好。”

戴亦然回：“嗯。我也那么想的。我还年轻，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他说这话时 ，明明是故作轻松，兰姐却感觉他眼里的光，尖锐而充满攻击性。

害怕少年冲动行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过错，兰姐问：“你有什么具体的打算没？”

戴亦然不打算说明白。含糊两句，便早早告别。临走前，长他十几岁的女人抱住了他，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几乎难以成句：

“阿望，走一步看一步，不要莽撞....”

阿望是他的化名，是卫贤取的。一个名字破功，戴亦然鼻头一酸，眼泪几乎夺框。却被他生生忍了下来。

他本就性格要强，如果不是被搓了骨气，又怎么肯轻易示弱，轻易落泪。

兰姐哽咽：“生活苦点没关系，但不要为了省钱亏待自己，不要贪便宜，不要上当受骗....好好工作，记得按时吃饭...”

“姐的号码你好好存着，有困难了随时找我，不要勉强，也不要死撑着...”

她几乎是把他当做亲弟弟来看的。

可正因为如此，戴亦然才不能告诉她自己究竟要去做什么。拉开拥抱，别了便利店，在前往商城的路上，他就把手机卡扔了。

...在此生活半年的阿望，跟着卫贤的骨灰一起被吞之入腹了。现在有的，不过是一身戾气的戴亦然罢了。

买新的手机卡，买行李箱，买几套衣服和鞋子，又买了些生活必需品，孑然一身的戴亦然零零碎碎花了六千块才算把自己捯饬得人模人样。戴亦然把东西和钱都归进行李箱里，还有他一直贴身带着的卡包，以及一个存了三千七百一十一块的红存折。

临去车站前，戴亦然去了拐口的一家小卖铺。柜台里面是香烟，柜台上面是糖。看铺子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扎着两个麻花辫，笑容很甜。

小姑娘问：“哥哥是要买烟么？”

戴亦然犹豫了一会，笑了，“不，给我拿盒糖。”

苦他已经吃得已经够多了，以后的路，他再不会了。

成人的世界啊，还是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