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事现在想想只觉得朦胧模糊，可我永远也忘不了他。

我喝了口茶，瞧见奶奶眼中闪着泪光，脸上却笑得幸福。

回到家，父亲正在算账，瞧见我的短发有些错愕。

我心虚的笑了笑，说，“学校鼓励女同学剪发，所以我就剪了个短发。”

父亲没抬头，算盘打得啪啪响，“你主要别去参加什么游行就行，今天我看见那些学生在街上，特别是女同学，大喊大叫，成什么样子?”

父亲开的中药店里弥漫着草药的甘苦香，我看着正堂里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想起了那个男人，脸上一红，跑到楼上去看书了。

“阮鸳！”父亲在身后叫我，可是我却没回答。

“阮鸳?”我忍不住插嘴，“奶奶你不是叫沈鸳吗？”

“后来改了姓，听我讲到后面你就知道了。”奶奶笑了笑，继续说。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见过那个人，每次坐电车去学校或是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时，我都期望会碰到他，可是我没有，很久都没有。

那时候立秋，天气冷得很快，街上常常是小贩的叫卖声和买报纸的叫卖声混杂，码头汽笛无时无刻不在鸣叫。那时候战争仍在，报纸卖得快。父亲喜欢看报，就叫我放学的时候买一份回来。

每次买完报纸我都会在那个餐厅前站一会，期望会有一个影子来吃了我的报纸。可是没有。

我甚至忘记了他长什么样子，可是我不想，我怕我忘了再次见到他就认不出他了。

那次学校组织的游行被政府拦下，枪声响起的一霎人群四散。

我脑子一片空白，只听到前面的尖叫声中混杂着一句“谁继续游行我就打死谁。”

我被人流挤得找不到方向，慌乱间一人拉住了我的手。我感觉他的手冰凉，带着秋意的凉气，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拉着我走出人群，我才发现他就是那天的男人。

他穿了一件黑色大衣，头发朝上梳着，眉眼间带着意气风发。

他倚在路灯旁，手插进衣服的口袋里，笑着说，“你一个女学生，怎么会去干游行这种事?”

我哑然，而后摇摇头。

“走吧，我请你吃东西。”他许是瞧见我不愿回答，也没说什么。

我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而后点了点头。

他带我去了一家深巷里的酒坊，酒坊的老板跟他似乎很熟。他们打招呼的方式让我觉得他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倒像是三十几岁的男人。

他领着我进去，鼻尖闻得到酒的清冽。

“要喝什么？”老板问他。

他躺在酒坊后院的躺椅上，头靠在手臂上，眯了眼，悠闲地说，“来坛桂花酒，不要太久的，小姑娘喝了容易醉。”

老板哈哈大笑，打趣几句便出了院子。

我站在他身边有些拘谨，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搁。

院子里种了银杏，秋天一到叶子就变得金黄。躺椅就摆在树下，他身上落了几片叶子。

“过来坐啊。”他睁了眼，绕有兴致的看着我，朝我招招手。

我觉得他的动作像是个坏人，可是却忍不住慢慢走过去。

我感觉到他一直看着我，并且强忍笑意。

终于，我走到树下，头上刚落了片叶子。

“你叫什么?”他问。

我一愣，“我叫，阮鸳。”

“好名字，我叫沈煜侨，阮鸳是个好名字。”他笑起来，椅子发出吱呀声。

我只觉得脸上一热，下一秒他脸上正好落了片黄叶。幸好，他没看见我红得不行的脸。

“酒来了！”老板抱来一坛酒，看着沈煜侨，“就你最懂得享受，刚立秋你就要喝桂花酒，这不是想喝去年的吗？”

沈煜侨坐起来，笑得狡黠，“老板你什么都知道，何必说出来呢！伤感情。”

我看着他们的谈话，心中猜测沈煜侨的身份。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会变戏法的小偷?

思索间他递给我一碗酒。

我迟疑，最后还是接过抿了一口，满嘴的桂花香，并没有刮喉的感觉。

“香吧？这可是老板的拿手酒！”沈煜侨仰头将碗里的酒饮尽，老板骂他不晓得好好品酒。

我一口一口抿着酒，看着他头上的天渐渐昏暗，头有些昏沉。忘记给父亲买报纸了呀！

“你是做什么的?”或许是酒壮人胆，我借着酒意问他。

他不知喝了多少，眼里像倒了墨汁。

“我去意大利呆了一年，翡冷翠，你知道吗？”

我点头，脑子里想起徐志摩的诗。

“那里并不安宁，仍有战争留下的废墟，比上海好不到哪去。我碰见一个玩街头把戏的老人，他非要教我影子的把戏。无非是一个幻术。我想着学了或许会有用，也了却了老人的心愿。在那里呆了一年，我就回来了。我按着他教我的去了不同的餐厅，得到了许多西洋食物，可是却养不活我的弟弟妹妹——”他顿了顿，随即抬起头看我，“喝醉了，我不该说这么多的。”

我抿完最后一口酒，抬袖擦了擦嘴，也笑道，“刚刚你说了什么，我喝醉了。”

他一愣，而后大笑，笑声过后，他倒在躺椅上，好像睡着了。

果然是喝醉了吗？我想。

秋蝉还在枝头鸣叫，过不了多久天气就会完全冷下来。到时候就没有可以吵到他睡觉的声音了，我暗暗替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