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琼花很好看，执明，你也很好看。

壹

瑶光的国都，气候比别处都热些，许是长年冶金的缘故。

每至夏日，慕容离都会邀阿煦来王宫游玩，对外说是共论诗书兵法，实则是王宫凉爽，他怕阿煦身子羸弱，特意召进宫来，一谈就是一整天。

贰

慕容离的棋艺天下无双，和阿煦对弈时却从未胜过，每次都精心布置，百转千回也要下成和局。

叁

阿煦在时，慕容离的箫声总有一股畅快之意，届时王宫的宫人都会不由自主停下脚来，待管事出来嚷嚷着，才赶紧去做手上的活儿。

阿煦为他做了一柄锋刃，藏在竹箫中，说是防身用。

后来，这柄锋刃确实救过慕容离的命，可是他却再也看不到了。

肆

一连数日，慕容离都是在噩梦中惊醒的。

他看到瑶光旧都亡灵遍布，看到父王和大臣们倒在血泊中，看到阿煦从百尺城楼落下，尸骨无存……

瑶光，终究是覆灭了……

他挣扎着醒来，眼前是另一个人关怀的目光。

伍

慕容离周身都罩着清冷，如今又多了几分忧愁，任谁都不敢轻易靠近。

偏偏执明不管不顾，无论如何都要缠着他，看着他，对他好。

慕容离时而惶恐，执明待他很好，就像他待阿煦一样。可他有些怕，怕他的好来的快去的也快，更怕……自己会把阿煦给忘了。

虽然他知道，他永远都忘不了。

陆

慕容离知道他不是为自己而活的，他背负的东西很多，太多了，时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偏偏这时候，执明会抚平他的眉头，捧着他的脸，哀求道：“阿离，你笑一笑好不好？”

“阿离有心事，笑的一点都不好看。”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执明这样活着，不过，他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慕容离想。

柒

站在天权最高的宫殿上，执明指着四方宫城给他看，“阿离，以后阿离就住这里如何？”

捌

“阿离怎么看，都像是一幅画。”

“阿离为什么总是对本王这么冷淡？”执明时而搔首踟蹰，时而唉声叹气，也许阿离生来就这么清冷？

慕容离只是静静看着奏折，不知道执明什么时候会泄气，不再缠着他呢？

他不知道，他这一等，就等了整整一生。

玖

那日执明拿着一大块血玉来，“阿离，本王看到好的东西就想起了你，我看阿离喜着红衣，就想着，这个可以拿去做个发簪什么的，反正，做什么都好，只要阿离喜欢，拿去砸了也好！”

慕容离抬眸看了看他，真把他当成刁蛮祸国的妖人了？

拾

执明也有这么窘迫的时候？

慕容离看着满园的羽琼花，再看执明支支吾吾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本王…本王打听到…不是不是…本王只是听说…听说阿离喜欢羽琼花，就…就把这些花搬到阿离的住处，不知道…不知道阿离喜不喜欢？”还未等他说话又急忙道：“若是阿离不喜欢，本王立即叫人搬走！”

慕容离觉得好笑，还是淡道：“尚可。”

“真的啊？”执明大喜，却又继续低头结巴着，“其实…其实本王……哎，阿离不要走啊……”

慕容离不再理会他，总觉得他再说下去，就又会成了羁绊。

不知为何，他心头有些害怕。

慕容离也曾认真仔细地守护过一个人，所以他知道，执明定也是诚惶诚恐，又患得患失。

拾壹

执明愈发小孩子脾气了。

慕容离正在喂鱼，执明一下子就把碟子打掉了。

“王上，我很喜欢这只碟子。”慕容离淡道。

“本王下去给你捞！”执明说着就要跳下去，却被慕容离拉住，“已经来不及了，碟子已经沉下去了。”

执明哭丧着脸看着他，“阿离，前些日子听说你要去遖宿，本王以为你是说笑骗本王的，没想到你真的要去？”

“我向来不说谎。”

执明脸色一黑，“阿离，本王不许你去！”

慕容离不担心，反而觉得好笑，只好耐着性子给他解释，“如今通关的文牒已经到达遖宿，我若是不去，岂不是失约？”

执明眉毛一横，“我不管，反正我不许你去。”

“王上怎么能自称我呢？”

“我我我我我！为了你，我负天下人又如何！”

慕容离一怔，还是淡淡道：“王上，不要任性了。”

“阿离……”执明见威逼无用，便撒起了娇。

“那王上说说，为何不让我去？”

“因为……”执明又开始支支吾吾，“万一……万一遖宿也有个莫澜，把你拐走了怎么办？万一那遖宿王也对你好，万万一……”

“遖宿王会封我做兰台令吗？会把宫里最好的宫殿给我住吗？会舍得把那么大块儿血玉随手就给我做发簪吗？”

慕容离一口气说完，却见执明还是一脸担忧，“那万一……他做得到呢？”

“可是遖宿没有羽琼花。”慕容离舒了口气。

“阿离是因为羽琼花才留在天权的吗？”执明穷追不舍。

“我留在这儿，是因为王上待我好。”慕容离不想再费口舌，对他淡淡一笑。

执明忍不住扶住了额头，转身回去才道：“算了算了，难得阿离对我笑一次，还笑得这么好看，去吧去吧，赶紧去，免得本王一会儿后悔了，就不让你去了。”

慕容离好笑地想着，这人每天都说他太过清冷，可如今对他一笑就受不了了？

这个人，慕容离摇摇头，自己该拿他怎么办？

拾贰

四国的局势愈发复杂了，慕容离与其它三国结盟回来，刚进大典就看到执明在四处藏着奏折，桌子椅子下面塞的都是，“王上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好什么呀！”执明看他回来，赶紧前去迎他，还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本王看的奏折都有这么高了！”

拾叁

“王上想做这天下共主么？”

“本王……不想。”

慕容离突然觉得心下有些生疼，那是阿煦去世时都不曾有过的。

慕容离以为自己满心都是复仇大业，如今不知为何竟有了如此多的忧虑。

执明啊执明，你这个样子，如何保得住天权？而我……又该如何保住你？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不知是他携他登楼，指点江山之时，他醉酒后来向煦台，被他骂“混吃等死”之时，亦或是他一时气急，对他说“为了你我负天下人又如何”的话时，这个人，怎么就驻在了他的心里？

拾肆

“天下已乱，王上还在这里混吃等死么？”

“以阿离谪仙之姿，应当以琴棋书画为主。”

……

许久后想起，慕容离还是觉得既可笑又难过，自己曾经何尝不是如此？

“慕容先生？你怎么了？怎么突然怔神？”

慕容离看着眼前端着汤药的人，垂了垂眸，“无事。”

拾伍

“阿离心中到底有什么事？每日都闷闷不乐的。”

慕容离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想起，那人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毓骁国主尚有皇图霸业未成，不该花太多时间在我身上。”他淡淡道，转眸又想起，不知道……那个人遭了许多变故后，是否也心系天下了？

天璇一直挑拨离间，执明如今应是已经相信了，自己害死了太傅，害死了子煜，还一心打压天权？

子煜，他对执明来说，应是和自己一样的？

拾陆

那日瑶光复国，慕容离拜祭了先皇，拜祭了阿煦。支撑他走了那么远的夙愿，如今，终于完成了。

可不知为何，他心头还是有些不安。

就在立国大典之上，他见到了他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

将他带至殿后，慕容离忍住心中悸动，带着些责怪道：“王上不知道此时来瑶光是万分凶险的么？”

“阿…阿离，”第一眼见到那人，执明还是忍不住动容，只是突然又蹙眉冷冷道：“我如今是叫你阿离，还是慕容国主？”

“王上，喜欢就好。”许久，慕容离才道。几年不见，他还是小孩子脾气。

前来荐言的大臣再次被慕容离劝退，“不用再说了，明日便将执明送回天权。我即使想要这天下，也用不着这等招数。”

执明皱眉听着，已经忘了自己所谓何来，究竟是来兴师问罪的，还是单单想来看他一眼？

来瑶光之前，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原谅他的阿离，可是见到他后，他才知道，他从来就没有怪过他。

拾柒

天下这滩浑水，终究不是那么好趟的。

天璇又有能人上阵了，纵使天权和瑶光联手，都不能讨到半点好处。

前线战报一封接着一封，慕容离放下一本奏折，忍不住看了看躺在他肩上已然睡着的执明。他还是这样，即使大军当前，他还是能说睡就睡。

“你……怎么醒了？”

两人离得太近，执明突然睁眼，倒让慕容离有些慌乱。

执明大喜，凑得更近些，“阿离方才是在偷看我？”

“执明，”慕容离转头看向别处，有些局促：“如今大敌当前，天权的奏折你可有看过一封？”

“阿离不是已经帮我看了么？……哎呦”执明想离得更近，却发现自己胳膊和腿都睡麻了，如今一动就又疼又痒的难受。

慕容离忍住笑意，却见执明愈发得寸进尺地搂住了他，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阿离我好难受啊，动不了了！”

“执明，快点放……”，“开”字还没有说出口，便见方夜急匆匆走进来，看到两人的样子后……又急匆匆地走出去……

拾捌

瑶光初立，终究是根基不稳，如今被人暗中使计，陷入存亡危机的关头。

慕容离刚将那人送走，却见他又出现在自己内殿，虽是有些欣喜，他还是责怪道：“王上怎么又来了？”

“阿离是不是早就猜到我会回来？我就说，我与阿离心有灵犀！”

“王上，还是回去吧。”慕容离看着他故作轻松的样子，有些心疼。

“不，我不走，我留在这里，还能照顾阿离。”

慕容离定定看着他，认真道：“你是要我求你吗？”

“这……”执明心下生疼，这是他的阿离，他清冷一世的阿离……

“好，本王……走。”

拾玖

马蹄如雷，兵戈如筝，渐渐地，凌乱的尸体阻了马匹的路，霸道的血腥味传了数百里。杀人如麻，慕容离手中兵刃已沾满鲜血，眼睛却未眨一下。这晶莹剔透的玉箫，沾了鲜血的味道，日后怕是不能再用了。

这已是最后一役，赢，他便救了整个瑶光，扫除中恒所有隐藏势力，从此宏图霸业，天下共主。输，他便马革裹尸，青山埋骨。不过，敌军定也会付出了天大的代价，自此，无力去伤……其它人。

“阿离！小心！”

慕容离杀红了眼，闻声突然回头，执明已贴在他身后，抱着他的双手在缓缓滑落。

“执明？”慕容离转身抱着他，却见他背后长箭已入肉数寸，慕容离心头一震，看着那人嘴角渐渐溢出血迹，他终于忍不住，“执明！”

他自恃谋略滔天，文武双全，哪怕兵临城下，哪怕对阵杀敌，他都不曾害怕过，可又怎能比得上那人如今正毫无血色地躺在他的怀里！

慕容离如今真的好害怕，他好害怕执明会死，他这样顽皮的人，他这样的祸害，不应该活个上千年吗？可是如今他的脸色白得像一片纸一样，连呼吸都弱了，慕容离终于忍不住啜泣，“执明，你不是说你要一直守着我吗？你还要给我建最高的高台呢！我以前不让你碰我，以后每天都抱着你，好不好？你不要死，你等我，我们就快赢了，我带你回去！”他头一次觉得怀里的人如此珍惜。

“阿离，”执明声音已经没了气力，还是故作生气道：“阿离不要哭，本王会心疼的。”

“好，我听你的。”

“阿离，那年给你移栽的羽琼花到底好不好看？你到底…到底喜不喜欢？”

“好看，很好看，我很喜欢。”慕容离将他拥紧了些，“执明，你也很好看。”

“好…那就好。”执明笑得让人心疼。

“再等我一下。”慕容离将他缓缓放下，起身，他看到敌军主帅手中弓箭正指着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他施展轻功一跃而起，手中长箫呼啸而去，霸道地划穿那人射来的长箭，又直直朝着那人眉心而去！一击毙命，仅在电光火石间。

贰拾

“阿离呢？”

听到询问声，宫人赶紧低头不语，却见那人手里拿着慕容离新置的竹箫在他脸上比划着，“说不说？”

“王上！”宫人匆匆跪下，“王上饶命！慕容国主说，不让王上知道他去了后山最偏远的凉亭的！”

宫人说完急忙捂住了嘴，却见那人已然悠哉悠哉寻了去。

“阿离果然在这里！”

慕容离看着来人，赶紧将奏折收好，方夜则识相地将奏折抱走。

“阿离~”执明不悦地坐在他身侧，“本王看起来像是那种随便扔奏折的人吗？上次不过是一时失手，它们就…掉进了湖里……罢了……”他说着也没了底气。

慕容离给两人倒了茶，淡淡道：“执明，天权的奏折送来了不下百封，无一不是重要之事，天权的宰相说你不问政事，如今都求救到我这里来了。”

“阿离，阿离在怪我？”执明哭丧着脸，委屈巴巴地贴了上来，“当初阿离说都听我的，还说要每天都抱着我，果然都是骗我的。”

慕容离听他又说起这事，真是既羞耻又无奈，深深觉得当初自己就不应该那么冲动，成了他一辈子的把柄。不过他也很庆幸，执明没有离他而去。

“可王上身为一国之君，怎能不问国事呢？”

“嘁！”执明不屑道：“他们那帮子人早就把你当成天权的王了，每天来打本王的小报告，只是为了有理由让你去帮他们罢了！既然他们这么想合并，就成全他们喽！不过……阿离……”

“什么事？”慕容离放下茶盏，心头划过一丝不好的感觉。

执明捧着他的脸，直直看着他的眸子，“阿离竟然躲着我到这里来批奏章，真是让本王好伤心啊。”

慕容离看执明没有半分伤心的样子，只是紧紧盯着他，倒觉得局促不安，“执明……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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