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展似乎出乎了我的预料。

在我开口时还有所动容的君王渐渐落座回去，直到我与太师老头辩至白热化，也未曾多发一言。

“对于这次拨款赈灾，朕觉得太师说得不错；但在国用不足这个问题上，兰台令史所言亦有几分道理。”一句话和完稀泥，他疲惫地摇摇手，仿佛毫不在意，“此事容后再议吧。治粟内史，柳邵，到偏殿来。”

让治粟内史也来偏殿议事，只是做给太师看的。危玥与他说话时看也不看我，随便闲扯几句赶紧打发走，这时才扭头来瞧我。

那双眸中，已无半分装模作样出来的疲惫之色，却也深得分辨不清。

我赶紧抖擞精神，抬手一揖：“皇……皇上。”

危玥依旧不言，起身走近。

他这个起身走近的动作已做过无数次，除却第一回，之后次次我都很欢喜。可这回只觉脚跟浸凉，不自觉地随着他前行的脚步后退：“微臣……微臣……”

视野间素袖飞掠而过，脸颊即刻火辣辣地发疼。

我脑中骤然空白。

“醒了么？”他试图恶狠狠地说，却在字末处不自觉地软下来。

我识时务地跪下去，将自己满身傲气压回臣子的位置：“罪臣不知，请皇上明言。”

危玥道：“朕之前是怎么跟你交待的？不可太露锋芒，朕自会给你找个作为幌子的人，如此才可保你周全！”

这句话，我如何没有记住。

我垂目轻轻问道：“皇上要找的人，可是姜丞相？”

他怔了怔，颔首。

我牵起一丝苦笑：“姜丞相声望犹存，让他来镇抚局势自然最好。可本就是太师携着皇上打压了姜丞相，令其势力大损，无力再与太师抗衡，如今皇上想请他出面，能得几分忠心？”

他袖中的手臂隐隐发抖，双手慢慢攥紧：“朕……总不能把你置于风口浪尖。倘若跟他好好说，应该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可这句话，连他自己都说得不确定。

你叫人掀开了人家的老底，忽然又有求于人家，就算和狗似的巴上去，许下再多的重金厚利，那姜丞相若但凡有点气节，也只会将你一脚踢开。

我继续道：“既无法得到丞相的忠心，皇上若要用他，怕是只会伤了自身。更何况丞相若助皇上，定是为了东山再起，届时只会复现两党相争，而这所谓的变法，便只能沦为他们争权夺势的工具，既无法为皇上谋利，亦无法为百姓谋利。”

“朕？百姓？”他似乎觉得好笑，却又无法真的笑出来，“柳梢儿，你自己呢？”

我晓得置身风口浪尖，以后的日子就要躲暗器砍刺客拿银针试菜，但——

我觉着这个话题气氛太过压抑，半开起玩笑道：“今后，臣将自己的性命交到皇上手中，还请皇上小心些，莫弄丢了。”

若不慎弄丢了，也没关系。先师魏子门下十九弟子，皆可为君赴汤蹈火。

自然，这句话，我就是在心里头匀了匀，没敢说出来。

为了你的理想，我可以做出一切。

“你……”他竟真的摊开手来，凝着手心虚空，良久，只是一声叹息，“朕真后悔，没将你留在后宫。若是朕早些知道你有此志，说什么朕也不会成全你。”

我笑道：“皇上，世上没有后悔药。微臣是注定了的，要来趟皇上这淌浑水。”

可怎么逗他都逗不出一分笑。

危玥低头又看了我不知多久，才恍然般回过神来，赶紧手忙脚乱将我扶起，伸手抚上尚疼的面颊：“朕、朕下手不知轻重，可有打疼你？”

我心里说着疼得厉害，嘴里却道：“没有。先师在世时，臣与三师弟浪荡烟花柳巷回来被发现了，师父那打得才叫一个狠。”

从我真挚的眼神中确认没有说谎，他才慢慢缓过劲来，开说正事：“朕会在兰台加强巡守，你的吃食也会格外留意，朕会尽量护你周全。有朕在，你只管放手去做，朕绝不会让有心之人对你打什么主意。”

我总算能真正展颜一笑：“能得皇上如此照顾，臣虽死无憾。”

他显然是急了：“柳梢！”

我揩了揩额角汗水，赶紧改口：“臣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我不是说笑！”

第一次，他扑向我的拥抱这般脆弱，伏在胸前，环至后背的双手抓得极紧，像是生怕我一不留神就会消失似的。再开口时，声音竟哽咽了两分：“……我会把你的命好好护着，一辈子都不会弄丢。”

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啊。

……

太师的消息快得很。

两日后，我正与危玥在兰台详细商讨变法细则，危玥的内侍竟抱来一大摞折子，粗略一翻，全他奶奶是变着法儿弹劾我的。其中几本后面还夹了句劝危玥安定后宫、雨露均沾的话语，看得老子十分想烧了干净。

危玥看了看折子，又看了看我脸色，将折子往几案前头一甩：“将这些废纸烧了。”

我立时抱着他亲了一口。知己如此，夫复何求！

这两日，我已列了个师弟们的名单，准备让危玥四处安插职位，算是培植我自己的势力，但这些势力不可能立时见效。幸好变法的第一步，我就与他讨论出了如何挖太师墙角的法子，尚可作权宜之计。再想方设法往太师底下的狗腿透露一些，如此便能坐观他们自乱阵脚。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变法，就得向百姓立信。

是以我迎着西北风，让人杵了根木头在北门，说谁能搬到南门，朝廷就给谁五十两银子，而后坐等在旁，待哪位英雄好汉见钱出手。

这一坐，就是半日。

我觉着我都要等得发霉了。

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士，其中不乏壮汉，竟没一个愿意上前来搬木头的。这朝廷的信誉到底得差成什么样？

“叔叔，叔叔我来搬！”

嫩生生的声音蓦地闯入，骇得我险些没能在凳上坐稳。

围观人士的前列，不知何时挤进来棵小葱苗，扬着双手，笑得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