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声音，也没有回应。

凝滞只是一瞬，也或许是慕容离看错，连一瞬也没有，执明便已将酒盏接过，又笑嘻嘻地将慕容离面前的另一盏拿到他手中：“好，本王就与阿离举杯共饮此杯，今朝有酒，今朝醉！”

慕容离微微别过身去，目光刻意由执明移到桌案上，才真正接过那杯酒。

连杯盏相撞，他都没有再抬眸看一眼。

不敢看，不能看，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嘴唇已抿上杯沿，手臂却又突然被面前人捉住：“阿离。”

慕容离缓缓抬目：“王上不是要与我共饮？”

“是啊。可就这么随便啪嗒地碰一下，就算共饮了么？”执明撅了撅嘴，眼神不时往慕容离手中酒盏瞟上一瞟，又注向他的眼瞳，久久不愿移开。

慕容离一时有些发懵：“……那王上觉得，什么才叫共饮？”

没有听到回答，有的只是手臂被继而大力挽住，酒盏沿腕相交，竟是合卺之状。

两臂相绕，原本还有一段的距离生生拉近，面庞骤然放大，彼此呼吸无间，清晰可闻。

如画的眉眼，如旧的容颜。

看着面前人因惊愕而略显僵硬的神情，执明轻声一笑，伸颈探到慕容离耳畔，轻轻挨上他的脸颊。

此时此刻，一呼一吸间的些微温热，早已胜过融融春日里最温暖的阳光。

“阿离，从以前，到以后，我都是真心地喜欢你。”

…

“只有复国，才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将士和百姓，才对得起王上。”

…

“我管他一人还是一国！为了你，我负天下人又如何？！”

…

一酒合卺，一酒合心。

选瑶光，还是你？

…

再真情挚意的话语、再旖旎长久的宁静，终是被杯盏飞出而落地的几声脆响打破。只是在挥袖间，地上，已只余下破碎的瓷片，和一滩尚泛着细微泡沫的酒渍。

那地上的酒渍融入地板，已成了一片凹凸不平的残缺。

执明看着那酒渍的变化，满面喜色只余震惊。已经习惯毫无顾忌地唤出的那个名字，第一次堵在后头，仅泛出无尽的苦涩。

他迅速反应过来，回头望向慕容离。

那张向来清冷得不染纤尘的脸上，泪水沿着面颊缓缓滑落，眼中的莹光，明亮过世上最澄澈的清潭。

“阿离……”

慕容离没有应答，合上眼眸，试图将泪水逼回。可泪水还是沿着面颊流下来，这些，也都不过是徒劳。

他叹出一口气，睁开眼，一手撑着桌案，摇摇晃晃地站起。

一声苦笑，并没有去看执明，而是伸手探往桌上那盏酒壶，从小小的酒盖、到纤细的把手，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抚摸下去。

“相思引毒，日日服用，不过半年，便成废人，是么？”

执明面色惊变：“阿离……阿离你知道了？”

慕容离转头，目光也随之凝向他。那脸上依旧没有神色波澜，平淡得如同一潭死水，只是面色惨白如纸，只是滑落的泪水，从头到尾都没有断过。

“阿离！”

下一刻，执明惊呼，却还根本来不及有更多动作，慕容离已拂袖掀翻了酒盖，直接把起这樽酒壶，没有任何犹豫，仰头灌入口中！

酒香馥郁，桂花酒本是甜辣，可这样多的酒入喉，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破裂了，麻木得没有味道，只有疼痛，像墨一般，大片大片在心底晕开，痛得锥心，痛得刺骨。

待执明反应过来，将他手中酒壶一把抢下时，那壶中酒已见底，再也没有什么余存。

虽是桂花，但毕竟是酒，酒壶被夺，慕容离只觉着喉中异常辣痒，当即便失了力气，跌坐回软垫，往前趴伏于案上，以袖掩口，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你怎么能喝这么多！我没想这样！……”

执明一时有些无措，想伸手为他抚背顺气，可在目光触及他抬眸之瞬的一记眼刀时，双手在半空生生顿住。

记忆中，阿离从未给过他这样的眼神。

那眼神分明还带着泪光的迷蒙，却太过锋利、太过憎恨，甚至是……太过绝望。

“这是你想要的，”带着恨意的话，字字诛心，“王上予我一腔真情，我还王上所求所愿。这交易一直都很公平，不对吗？！”

周身力气仿佛在瞬间被抽光，执明没有再前，嘴唇颤动了许久，才缓缓道出：“阿离，我没有想要你喝这么多……我只是、只是想留下你，想把你留在天权……”

想不出更合适的理由，道不出真正的理由，话音渐渐低得几不可闻。伸出手去，想替他拭去颊上泪水，可他往后躲避的动作，显示的是毋庸置疑的拒绝。

执明缩回手，躬着身子，一国之王，笨拙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阿离，我对你，是真心的。”

有咳出的血染红了唇，慕容离一勾嘴角，带血的唇噙起一抹艳色：“只可惜，王上把真心放在我这里，我却早已丢去了不知何处。”凉凉一笑，美若惊鸿，“王上于我如此真心，可是我于王上……甚是绝情呢。”

执明怔怔地望着他的眼，望着他嘴角的笑，好像从这里看进去，就能看清楚他在想什么。可到底，都不过一片混杂的模糊。

眼色逐渐归于惨淡，喃喃出口，嘲弄的语气，不知是在说谁：“阿离在心里，是将我置于何地？”

慕容离微微垂眸，一字一句拒人千里，清寒入骨：“若王上想听，我可以说，王上也被我放在真心里。”

“你知道我不是想听，是想要！”想要你的一片真心。

“可王上的真心，都不是我想要的。”声音淡淡，好似下一刻就要被风吹去，不仔细便会错过，“王上……又凭什么来换我的真心？”

执明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却再没有什么回应。

一次性饮下一整壶浸了母毒的酒，慕容离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胸腔中袭来一阵又一阵越来越剧烈的抽痛，唇角不断有血溢出，却隐在了同样如血一般的红袖之后，不甚分明。苍白的脸，血红的唇，美可闭月，艳可羞花。

压下痛楚，他直视着面前这个曾经熟悉、如今却陌生得可怕的君王，眼中满是笑意：“真心……哈哈……‘哪日王上想要这天下了，我便告诉王上我想要什么’ ……原本我是想着，王上先走，走慢些，在路上等一等我。等我跟上去了，再慢慢说与王上听……”

“可我舍不得！……”强压下的几番咳嗽，已沙哑了许多，红袖悄然拭去嘴边血迹，在越来越模糊昏暗的视野中，他仍在挑眉低笑着、竭力辨着他的容颜，“我舍了自己，也舍不得你先走，舍不得毁你天权百年基业……我真的……不想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心仿佛被紧紧捏成一团，疼痛难当。慕容离伸手，试图拂去视野中越来越浓重的血色，触碰到的，却只是半空中毫无凭依的虚空。似乎也有谁的手握住他伸出的手，可在他麻木的触觉里，却是冰凉的，冰凉得没有一丝暖意。

“只是我忘了，”哪怕有人搀扶，身体却还是开始支持不住，笑意连同意识一起，渐渐沉下去，“我忘了……如今，王上想要的是这天下，至于我想要什么……想必王上……也不愿……再知道了……”

最后的力气失却，视野归于无穷漆黑，可他知道自己是落入了谁的怀里。耳边尽是杂乱的嗡响，似乎有谁在呼唤，似乎还有刀兵和沉重的脚步声，似乎又有屋檐落雨的声音，可无论是什么，他都已听不清。

其实，他本就是应死之人，慕容黎，早已死在了被天璇攻破的瑶光城楼前；而慕容离，便也就这么断在此处吧。

那日莫澜府中初见，他以一件物事将诸位公侯玩得团团转时，那人身形渐近，看罢情形，还故作镇定地将他无视。可临走前回眸一望，却是万分的钟情眷恋。

四年零三个月，眨眼一瞬，如川而逝。从瑶光到钧天，诸多繁杂变幻，归根结底，也不过在最初的那一场回眸里。

最初的那些时候，风正清月正明，昱照山外鸡飞狗跳，昱照山内祥和太平。春日羽琼花开，入秋羽琼花谢，可一年过去，到了明年开春，依旧是一年羽琼花开落满枝头。

日日年年圆满。

岁岁月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