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话音未竟，却听房外传来侍女的声音，“禀皇上，李太医等求见。”

夏煜藏在袖中的拳头紧了紧，沉声道：“宣。”

“是。”随着侍女一声应下，房门再次打开，姓李的太医院正领着十数个经验老道的太医，齐齐挤进门来，在屏风后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进来。”

得到皇帝首肯，便有太医躬身转到屏风后面来，头不敢稍抬地疾行至榻前跪好，从随身的医箱里拿出脉枕与诊帕，请一声，“老臣得罪，娘娘莫怪。”这才一上一下置于孟椋腕间。

孟椋入宫三年，太医院众人皆知，皇后娘娘性情寡淡，不喜与人多言，又许是身为男子的尊严，他极少愿意将身子的不适说与外人听，即便是他们这些太医也不例外。

所以太医只是诊脉片刻，便径自起身，对帝后二人说道：“观脉象娘娘并无大碍，许是这些日子为家国之事殚精竭虑过度劳累，损了肝肾。待臣与其余几位同僚商议出一副温养的方子，让仆婢煎了吃下，也望娘娘多保重身子，莫要过于疲劳忧思。”

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后这是与皇上置气，郁结于心伤了肝脾，却是不能说的。正好皇后这几日转入朝堂，便可以用这天下做个好名头，既不至于欺君，又不会犯了皇家的忌讳，这便是身为太医的说话之道。

“下去开方子罢。”

夏煜挥退他，目光不曾片刻离开过孟椋，“渴不渴？朕去与你倒杯茶？申时过了，你怕是还不曾用饭罢，朕吩咐这院子里的厨房去准备。”

“不必了。”孟椋轻叹一口气，固执地盯着他，“皇上当真没有什么要与臣说的么？”

夏煜眸色沉沉地回望，慢慢开口，“孟椋，朕终有一日是要将你外祖父家连根拔起的，你可能忍受与自己的血亲仇人同床共枕朝夕相对？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因朕之私心将你囿于重重高墙之内，你可甘心终此一生都陷在这皇宫内，从此与九州四海的大好风光无缘，与一群闺阁女子争一个不能独属于你的男人？便是你咬牙咽血，堪堪受下了这些苦楚，万民悠悠之口与史官手下的那一杆笔，就足以让你永生永世背负着佞幸的骂名，抬不起头来！”

此间种种磨难，朕皆舍不得让你去受。

便是你愿意，朕也不肯。

“哈哈……”孟椋突然闭上眼低低地笑出声来，他鲜少会笑，这般眉目轻扬的模样仿佛冬阳照耀下闪着五色光的冰花儿，夺目极了。

他说：“皇上圣明，高瞻远瞩，臣怎愿意？自然是不甘心的。”

他又说：“非但是臣不愿意，皇上也是不会允许的。孟椋一个壮身严面的粗鄙汉子，连红颜都算不得。又怎么能比得上君王的黎民百姓江山基业？臣明悟了，等皇上用不着臣的时候，就放臣出宫罢。”

他说得淡然，没有悲凉没有怨怼，仿佛在替旁人讲这话，连语音语调都分毫未变。

夏煜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听着孟椋面色无波地说出这些话，他心里难受得跟粗麻绳磨肉似的。

明知该庆幸他终于看清了这些，不再囿于眼前的困局，往后能天高海阔恣意畅游。却又恨不得把这个人紧紧抱在双臂间，揉进身体里，让他哪里也去不得，让自己永远不会失去了他。

若自己不是君王……

夏煜想，若自己不是君王又能怎么样？不是君王就不能处处周到地回护他，不是君王就不能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赠与他。那还是做君王罢，至少能给他一个自由，让他永远不会如自己这般身不由己。

“孟椋。”这样想着，夏煜握住他冰凉的手指，沉声说道，“朕是为你好。”

孟椋没有抽开自己的手，只是目光空然地仰面看着头顶的正红色床帐，许久之后冷声回道：“多谢皇上用心良苦，臣感激不尽。”

皇帝挺直的背脊僵了僵，不再说话。两人各怀心事，室内一片静寂，片刻之后，侍女在门外敲门禀告，“娘娘，侯府大小姐给您送了晚膳来，正在院子里候着。”

夏煜闻言皱眉，眼中隐隐闪着怒意，方才他们一大家子人吃饭喝酒好不热闹，倒不见有一个人想起他的皇后，这时候来装好心，莫不是要做戏给朕看？真当朕是傻子不成！

孟椋冷眸中划过一道幽光，淡声开口道：“请大小姐进来。”

“是。”

外面低低应了一声，就见房门打开，宁语笺穿着一件白底绣墨兰花儿图案的对襟齐胸小袄，肩上披的是天青色狐绒坎肩儿，容色艳丽略势脂粉，满头青丝被绛色发带束着垂顺至腰际，顶上只簪了一支碧色玉簪子，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却不显得妖艳媚俗十分刻意，恰到好处的赏心悦目。

她一进屋内，目光便先是落在那道碍事讨嫌的屏风上，狠狠地剜了一眼后，才将手中东西在八仙桌上放下，扯了一个单纯柔美的笑容，迫不及待地转身进了内室。

入眼却被帝后二人紧紧相握的两只手刺激得心尖涨疼，强忍着没有露出破绽来，盈盈跪下，娇声开口请安，“给皇上……”

“放肆！”皇帝连让她说完整句话的时间都不给，直接厉声训斥道，“谁教你的规矩，未出阁的女儿家可以贸然进出男子内室？朕与皇后皆在此处，你不加请示便唐突闯入，当朕是死的不成！”

宁语笺被突如其来的天子之威吓得脸都白了，跪伏在地上抖个不停，哪里还记得起先前存的勾引心思，哭着求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臣女无意冒犯圣颜，只是心中实在牵挂着表哥，才在情急之下行了逾矩之事，请皇上念在臣女与哥哥兄妹情深的份儿上，宽宥臣女一次。”

夏煜着实被她这几句假模假式的话恶心到了，竖着浓眉正要再训斥几句，将她赶出去，却被孟椋拦住了，“皇上且听臣一言，笺儿年幼又得家人疼爱，自小与臣兄妹情深，方才虽是莽撞了些，却是难得的真情流露。臣卧病在床，得家人真心关爱甚是感动，望皇上能看在臣的份儿上，莫要追究笺儿的失仪之责，莫让臣与表妹的这份情意因此淡去了。”

夏煜看了他一眼，知晓他自有打算，便顺着他的意说道：“既如此，朕便不计较了，你起来罢。”

“谢皇上、谢娘娘大恩。”宁语笺连忙谢恩，袅袅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