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皆是低头俯身跪在大殿下，连互通一个眼神都做不到。顾成欢在阶下跪得腿都麻了，九皇子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只是看起来极为习惯的样子。

来来往往的人进出，顾成欢看见白底黑面的靴子，丝丝凉气从膝盖蹿到背脊，整个人都开始发凉。恐怕…上次他和阿骨库入宫的时候就被盯上了。这个世界上果然不存在绝对一帆风顺的事情。若是荀游他们被抓来…怎么办？

他在祈祷崔家宅院可以避过一劫，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些在窗外恭候已久的暗卫，就像在等着老鼠入笼的猫一般。从容不迫又胸有成竹，需要做的只是屏息等待。

千军万马之中想要脱身，尚且可搏命一战，但是天罗地网之中…根本无所遁形。

顾成欢的担忧，很快就被证实是正确的。他不需要侧头，就能闻到荀游身上的味道。荀游跪下的动作很轻，很从容。他却感觉血液在逐渐凝固结霜，他想起发臭的水，被老鼠爬过的长霉馒头和铺天盖地的鞭挞。

那是顾成欢最难熬的一段时光，突如其来的满门抄斩，无所依附的漂浮感，就连求死也不能开口。在巨大权威面前无所遁形的渺小，同样的明黄色上一次从眼前惊略而过，顾成欢眼中最后只余满目血色和分离的尸首。

他突然无比后悔起对真相的追寻，生生死死都是过往，那些过往了解得再清楚，失去的和死去的都不会再回来。现在却因为这些永远成灰的过去，拖上鲜活的人一起去死....

连着数声重物倒地的闷响，打断顾成欢的自责。

殿内所有侍卫突然全部倒下，四肢抽搐口不能言。

合元帝一身明黄色端坐中央，祥云拥簇着升天之龙护在心口，分寸未动。

阿骨库扶着乌拉尔站起来，神色阴毒：“狗皇帝！”乌拉尔原本是西狄贡嘎部落的天女，吟游诗人将她传唱为草原上最纯净美丽的花朵。乌拉尔散开长发纵马奔驰在西狄土地上的时候，明艳笑容令最澄净的湖泊都要黯然失色。这个狗皇帝居然毁了西狄的传说！

简直罪无可赦！

“你不能杀他。”轻轻浅浅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任何起伏，荀游跪行两步，朝合元帝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涪陵帝算不上是明君，没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气量；但是也说不上是昏君，外戚虎视眈眈羽翼丰厚，正是两股势力制衡朝廷，他才能将皇帝的宝座稳坐到当前；也未曾像前几任君主求仙求长生，而是早早立储，让朝廷不会在身死后大动荡。

今年南方有灾，朝廷拨款赈灾，却因为官员贪污导致流民四起起义频发，整个朝廷看似强盛其实已经力有不逮。涪陵帝不是不清楚，但是他没有不顾一切力求南洋、西狄两面战场的胜利，而是选择和看不起的南洋人谈判。

虽然这事儿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成效。

这动荡时候改革还在继续进行，为了限制削弱世家大族的力量，涪陵帝极力控制门阀进入科举的比例，增加寒门入朝廷的比例。

如果涪陵帝这个时候有个意外，累世公卿必定有所动作。连带着正在进行的田地改革，轻徭薄赋，鼓励边远地区开荒等一系列政策都会受到牵连。

世家大族越发显赫，而寒窗苦读的寒门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下一次机会。

涪陵帝虽然暗示赞同辰田的事，虽然下令悬赏他们二人人头，可是……为臣也好，为民也好，都不希望看到国家动荡，百姓流离失所。

荀游:“请君上圣安。”

顾成欢看着荀游的背影，清瘦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刮走，却稳如山岳。他不自觉抿一下干裂的嘴唇，想起两位父亲。

他对这个天子有很大的怨气，却也自觉有保护他的义务。两位父亲皆为家国为百姓于沙场奋不顾身，若是顾全死了，顾炎反了，他也断然不会如此。

可是面对有知遇之恩的顾全的死亡，顾炎却依旧选择效忠。才到西狄的时候，顾成欢想这个问题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后来顾成欢自己征战沙场，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才明白，这些将士对家国和百姓的热爱，并不会少于任何一个人。因为最直观的爱恨都在生死瞬间，他们见过太多太多的骨肉分离，阴阳两隔和背井离乡。

如果有的选……

顾成欢闭眼，想起邓文插满刀剑的身体，和残阳连成一片的血。如果他杀了涪陵帝，朝堂动荡，外戚专权，那么这些人，他们死去的意义何在？

顾成欢亦跪行两步:“请君上圣安。”

阿骨库没想到这时候，这两个人竟会跳出来唱反调，抬脚一人赏一脚踹翻在地。继而阴冷怒视涪陵帝:“我可以现在就废了你！”

合元帝深刻地意识到阿骨库没有在开玩笑，因为……盘在明黄色里的王蛇，已经爬上大腿。

蛇类动物冷冰的鳞甲收缩缠绕在腿上，犹如精致冰冷严丝合缝的铁甲，冷气森然入骨。

涪陵帝没有动，荀游听见威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荀卿可愿出使南洋。”

辰田的事彻底激怒了海蛮子，他们发疯了一样沿着运河而上，所到之处满目疮痍尸山血海。原本声名赫赫的东雷海王，此刻就像被敲了壳的乌龟一样缩起来，销声匿迹。

断了手的辰田，再次发来书信，张口就要沿海十二县，并每年岁贡十万两白银，允许南洋人卖海盐。这条约屈辱至极，可是涪陵现在海患未平，西有虎狼，北颌族整装待发。涪陵现在国库空虚，兵力不支，实在无力三线对战。

前些日子埋在归磨城的探子传出消息，有个带了一身毒物的老头子安住下来。涪陵帝知道阿古库曾经几探涪陵皇宫都是为了草原上的明珠乌拉尔，所以早早派人侯着。

原本想借助阿古库毒物，看看有没有办法克制住南洋人，只是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辰田在条款的最后还有一个要求——要荀游亲自来南洋呈送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