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大人。”

荀游脑仁突突疼，宿醉的劲还没完全过去。他看似一丝不苟稳坐，其实心神都是蒙的，脑子卡在顾成欢熬的，凉透的粥的画面。

走的时候顾成欢挺委屈，倒腾了小半夜还没睡得安稳，荀游就赶着点卯要起床。最后还是没舍得让荀游吃隔夜的东西，赶着一线猫爪似地弯月，捏着鼻子下了锅面。荀游脑子不清醒，胃里也不舒服，根本没什么食欲，没吃几口，喝了两口汤就赶着去翰林院。现在想想还真是有点对不住顾成欢。

“郭大人。”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这个郭家大公子似乎对荀游很有兴趣，隔三差五总爱凑过来说上两句，对其他人倒是没见得这么热情。说来他是状元，当职正七品的修撰，比荀游要高一品，家世背景都不错，姨妈还是宫里的娘娘。走在路上，人逢便要先招呼一声。

“又给逮着灌了？”郭子玉很好脾气地笑笑，他眉目修长，笑起来整个人舒展得像一片质地轻润的薄玉，温润得很是好看。只是眼角有一线锋利，平白添几分刻薄。同入翰林，几人没少同其他庶吉士吃酒，回回荀游都是最先溜走的一个，实在跑不掉了，几杯黄汤下肚也就荤七素八挂白旗投降。后来渐渐知道荀游真不是装样子，厚道的就收手了，还有些爱热闹的，荀游总免不了醉几回。

“见笑了。”荀游支颐对他笑笑，不是很情愿在这时候多说几句。

郭子玉识人辨色的本事还是有一点的，当即不再啰嗦。

谢珏看郭子玉一转身，脚下轻轻踢荀游一下，站得人模狗样，端庄严肃得很。他低头，蹙着眉心对荀游轻轻做个噤声的嘴型。

荀游一点头。也不知这两个人犯了什么太岁，谢珏见郭子玉的第一眼就没有好感，酒桌明里暗中，互相掐了好几个来回。偏偏谢珏还不告诉荀游为什么，只一个劲儿拉着他往离郭子玉最远的地方躲。

等到未时荀游挂牌走人，郭子玉跟着一路从翰林院出来，说说笑笑。他为人大方，多有礼节，识度知进退，不少想法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惊艳。说实在的，但凡考功名，十之八九都是想真做些事情的。这世道不太太平，变乱四起，好在北颌族忙着窝里斗，没空跟着西狄、南洋凑一凑涪陵的乱子。今年初南边的瘟疫搅出不少乱子，接连革除三十二个官员，二十七个下了大狱。

虽说消息传来瘟疫渐渐可控，可是老百姓还是伤了心，在朝廷彻查贪污赈灾银钱和药材作假之前，不知死了多少人。接连出了几场小的叛乱，刀锋见了血才稳住局面。

“有些东西，不能任他这么摆着。”郭子玉忧心忡忡。他早打了折子，旧账重提要细说在各地方设立监察使一事，被他父亲拦下了。跟着西狄、南洋出了乱子，一直没机会呈上去，“还有田亩税，现在抬高了，一半都得上交朝廷。依我看十之一二百姓才能手里真的留点余钱，遇上灾荒年不至于米缸空空等着朝廷救济。”

荀游深有所感，难得有些激动：“丰年、灾难的米粮价，也应该控在朝廷手里，而不是商人！商人图利，灾年米价只会见长，如果朝廷有足够多的米粮，放入受灾地区，平衡米价….”就不会出现叛乱，百姓性命也得保全！

郭子玉点点头，一把攥住荀游左手，紧紧握住，眼中神采奕奕，如遇知己：“还要给愿意在灾荒年赈灾的商人奖励…”匾额也好，官爵也好，通通不花钱，就有人冲着那个名头大把大把砸钱，何乐不为！

“那要看圣上什么个意思。你想被世家的唾沫星子淹死吗？”谢珏冷不丁横插一竿子，后面那句话是对着郭子玉说的。之前他听郭子玉说过，用官爵来换取商人的赈灾。想得挺美，那世家辛辛苦苦得来的爵位，可不就和‘贩夫走卒’一样？掉份子！要是这事真给明着提出来，他郭子玉第一个就要被臭鸡蛋扔得出不了家门！荀游还跟着掺和？找死。

“玄渊兄，你这就….子蕴？怎么了？”出了翰林，郭子玉随意些，不再以‘大人’相称。他他转头看向突然顿下脚步的荀游，眼中带有询问。

荀游做贼心虚似的，缓缓…缓缓将被郭子玉捏住的手往回抽，浑身都不自在，对着缩在街角阴影里的人，打个招呼：“你怎么来了？”

顾成欢死死盯住郭子玉那双爪子，脑中闪现过数种废了他手的方法。心里酸酸涩涩很不是滋味。他沉默一会儿，什么也没说，从阴影里露出半个身子：“七杀想出来。”

七杀在顾成欢脚边露个大脑袋，乖憨地啃着一根硕大的猪骨头，也不知哪儿刨来的。满嘴油光。

郭子玉察觉出一些不对劲，这氛围莫名有些过分微妙，只是不知几人之间过节，小心翼翼问：“这位是？”

“子蕴——”

“故友。”荀游几乎和谢珏同时开口，谢珏嘴里后半句，在舌尖颠了又颠，不情不愿滚回去。

“子蕴什么？”郭子玉立着耳朵，看一眼谢珏。

“子蕴的故友。”谢珏差点咬了舌头。

郭子玉眨眨眼睛：明明不是想说这个。他同顾成欢一颔首，挺身扬长而去。

荀游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个什么劲，就是不知道怎么打破这尴尬的僵局。七杀这个惯来可以缓冲一二的家伙，没心没肺抱着油光光的大骨头啃得不亦乐乎，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小主子已经被煎在油锅上了。

于是荀游问了谢珪一个，让他知道答案后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的问题：“你刚想说什么?”

谢珏微微眯起眼睛，嘴角上扬，眼中闪着诡谲亮丽的光，荀游要反悔已经来不及了，谢珏的气息非常近，几乎贴近耳廓：“子蕴的——家里人。”

荀游猝不及防被口水呛到，咳嗽咳得昏天暗地。谢珏非常满意似的振振衣袖，余光从顾成欢身上勾过，果不其然看到一点暴跳如雷的影子——从顾成欢那角度看过去，方才谢珏就像是亲吻了荀游的耳垂。

“回见！”他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而去。

顾成欢脚下定了又定，终究看不过眼荀游一个人咳得撕心裂肺，脖上往上都在飙血。满不甘心拖着步子从阴影里出来，蹲下身抚着荀游后背，嘴唇往上撅，有些赌气的味道：“你怎么样？”

荀游渐渐喘过气，心跳的擂鼓一样，他斜眼看过去，金橘色的阳光打在顾成欢侧脸上，刀削斧刻一般的俊朗，鼻线锋利，唇锋圆润，眉目低垂的样子格外有耐心，却带着一点不甘不愿，显露出他熟悉的，年少的顾成欢特有的口是心非。眼底却印出自己的影子。荀游微微怔住，心跳在一瞬间，漏一拍，然后出现不同寻常的韵律。同样很快，可是却不一样。心底有什么明亮的东西被撕裂开来，异常柔和却耀眼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