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被南律用虎头虾刺后第三天，槇纳武和出现在熊本。准确来说，他是作为支援医生被送过去的。此时距离主震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躲过了阿苏山滑坡、阿苏神社受损、熊本城坍塌、列车出轨。虽然说法有点轻佻，显得不敬，但这些灾难发生时武和正陷于跟律的虐恋，他的内心也是超崩溃，跟内村住持一样。最近，缠绕着律的谜似乎解开了，怎料忏悔后准备全身心把律宠回来时，律再一次不按常理出牌。

虽说生气是意料之中，但会“那么生气”还有“来得那么快”着实出乎意料。武和开始怀疑律那自律怪力的源头其实存在于染色体中，而不单纯是意念。能控制好自己的行为养成好习惯已经称得上自律。律却连神经感觉都能控制，这已经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这件事更让武和怀疑律其实还能控制身体的痊愈速度。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恐怕一定是基因吧，是染色体吧，我们互换一半血的话，彼此的自控力就旗鼓相当了。”武和想，姑且忽略两人的血型是否相配。

熊本当地好几间医院在地震中受创渗水，不得不转移和遣散病人，能出院的出院，不能的便转移了。但地震持续，又陆续增添新的伤者或病人。皮外伤、扭伤、伤及静脉、骨折、伤及动脉……身体上的伤大致都有对策。难于治疗的总是心伤：被地震吓得焦虑、压力递增、急性心力衰竭。

“那可……真叫人悲伤啊。”

这世界上悲惨的事，比自己经历的悲惨得多的事，每天都在这里那里发生着，幸亏只有一双眼和耳朵，否则都不能活下去了。

今晚，又做完了一起手术，武和累得刚走出手术室没几步就站不稳，膝盖重重地撞地面上，上半身搭在一排座椅上。

“诶！？槇纳，槇纳，没事吧？”走在后面的搭档被武和吓坏了，立马上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毕竟，他落地后一睡没睡，都在做手术。

“但是，你别这样趴着睡啊，腿太长啦会绊倒人的……”无奈武和高得整个巨人似的，身材普通偏上的搭档怎么都不能把他拉起坐到座椅上，最后只好抓起他脚踝，拽到与墙平行，让他换了个方向趴着。

再后来，又有一人被送进手术室，搭档匆忙找来一条毯子给他盖上就去工作了。

“小律……也是……心伤了呐。”

武和睡得很不舒服，迷迷糊糊地做起各种无头无尾的混乱的梦，最后还是扯回律身上。这时他便被震醒了，他睡迷糊了，以为又地震，猛地一起身，屈在座椅下方的腿便狠狠地磕在座椅下面的铁片支架上，痛得又趴回去，脖颈落枕了也是痛得不得了。他老实地趴着，开始冷静地做判断：没有地震，是口袋在震。

“我把手机调了自动开关机，震了这么久，是电话吧。电话能打进来，说明天亮了。”他判断完便一边摸手机，一边艰难地把自己挪到座椅上坐着。

来电显示：南律

接通。

“喂……”他还未说完便被那边打断了。

“110吗？我叫南律，想报案。虽然我本人也耻于承认，但我……被一个叫‘槇纳武和’的男人强迫发生了性关系。”

“……呃？？？”

右手拿着电话歪着脖子的武和百感交集、哭笑不得，他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揉着眉头，好让自己清醒点：

这是什么状况？

律打算将我强奸他的事报警。

不过，用“被强迫发生性关系”这种得体的说法，真符合律的气质啊。

当时律被我威胁，感到害怕，而且发烧，逃不掉也不敢反抗。

但律本打算打给110却打给了我，又是怎么回事？

说我的行为是“强奸”也没错。

这种接错线的情形，似曾相识。

扯远了。

但没人能给119设置呼叫转移，到底怎么做到的？

在阵马山的时候，追不上律后心烦意乱地拨打他的电话，结果接到119。

前提是没有穿帮。

当时律设置了呼叫转移，他是故意这么做好让我自救的。

啊啊，我记起了。

上一个问题的分析中是不是混入了奇怪的东西。

那时刚搬进他家不久，律回家后总是把钱包、钥匙和手机放客厅置物架的托盘上。

有一晚等他洗澡时我玩起了他手机，打开了通讯录。

联系人不多就不吐槽了，律竟然还特地把紧急电话都一一存成名片。

我大概是想起阵马山之耻，做了一个小小的、恐怕不会实现的恶作剧。

把他“报警”名片下的号码偷偷换成了我的，如此一来我就能知道他也无能为力的事啦。

见对方许久没有动静，律以为那边是没反应过来，于是又重复了一次，声音不大、有点后怕，但他尽力让自己声音清晰：“被强迫发生性关系，我这几天一直很苦恼。”　　

“嗯，南方的‘南’，旋律的‘律’对吧？请讲。”

武和决定在律发觉——或者说拆穿——前都装成警察。

“对方是熟人，是我信赖的人，不如说是已经习惯要依赖他了。但……”

“但？”

律吞了吞口水，把真话也一并吞掉了，继续说：“这种事情发生一次以后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一定。我觉得很恐怖，所以请你们帮我。”

“南先生苦恼几天以后还是决定要这个叫槇纳的人受到惩罚吗？”

“啊……也不是惩罚，让他远离我……”

听到律想离开自己，武和心里一凉，慌张得立马转移话题：“抱歉，让我打断一下。您没有立即报警，这些日子里有再次受到侵犯吗？”他没想到自己又搞砸了，律居然这么反感。

“并没有，因为他出差了，去了赈灾。”

没等这边说什么，律继续抢着说：“槇纳富于社会公德和职业道德，性格也很好，是个能控制好情绪的温柔的人。”

“这样啊，原来如此。我多少能体会到您的难过了。”听到律对自己做出了正面评价，武和窃喜，但他不形于色，继续理性地为律分析，“您跟这位槇纳先生感情似乎不错，所以才会苦恼要不要报警。”

“正是这样。”

“您觉得，这件事能不能通过你们双方互相调解解决呢？您也说了，他能控制情绪，是个温柔的人。我相信您也是理性而勇敢的。”

“……我没有试过。”

“请您一定要试试。”武和不等律接话，继续说：“毕竟我们警方资源有限，我们只能优先照顾那些性质更严重的案件。并不是说我们不在乎南先生的安全，而是通过刚刚的对话，觉得有比我们介入强制槇纳远离更好的解决方式。而且，恕我直言，我觉得这也不是南先生想要的吧。所以，请您慎重考虑。槇纳这样重要的人，让他离开，对你们双方真的好吗？”

“……”

律在为难，武和了解他，一陷入为难或要妥协的情况，律就耐心地沉默。这一招对很多人都是有效的，商务谈判理论定义这为“适时沉默”。然而武和知道，律沉默的时候，其实心里没有底，对方每一句话都会把他砍掉一点，比的只是持久度。但以往的对手都输给他的自控力了，除非被砍得一干二净，否则律都硬撑着维持最初无损的模样，其实说不定再砍两刀就获胜了。

武和对律的话，武和一向是主动并且要把握大局的一方：他要揭穿律的自欺欺人，让律承认其实已经离不开自己了。

沉默已经有一两分钟了，“唉……”武和假装拗不过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果然，这个信号让律也放松了警惕，似乎变得期待起来。

武和心想律进圈套了，便说：“那为了申请系统受理，不得不了解详细情况。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比较失礼，但都是程序，南先生可以选择沉默，但所说的一切都会成为证据。希望你能配合，将真实的情况告诉我们，并尽量详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