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凡心烧尽证菩提

殿外，有无数头生双角、状若大雕的怪物飞在半空，从它们喙部发出婴孩啼哭之声，鸟瞳之中精光毕露，齐齐望着走出来的二人，叫声越发尖锐刺耳。

望着眼前数不胜数的蛊雕，归怜人头皮因恐惧而发麻，面色苍白，拉着过折恨衣袍的手也越发紧。

蛊雕被殿外禁制阻挡，只能在外凶狠叫着无法上前一步，见状，归怜人微微放松。

此时殿内诵经声倏然停歇，僧人们已将往生咒吟诵完毕。

僧人在主持身后接二连三地从殿中走出，他们听着不远处的声音面色如常；毫无例外紧闭双眼一齐从容迈过高高门槛，之后又齐齐在离湖水一步之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归怜人在旁焦急万分想要说话，却见主持转身看着自己，缓缓睁开双眸。

主持虽年迈，但那双眼却是十分澄澈，仅是轻轻看了归怜人一眼，便将她不安的情绪安抚下来。

见她恢复平静，主持便转头望向外面虎视眈眈的妖兽，从容道：“阿弥陀佛。昔年佛祖割肉喂鹰，如今长右蛊雕乱世，老衲身为繁罗主持现携寺内众弟子，效仿佛祖以躯壳饲化二妖，以度此难。”

归怜人闻言看着身边过折恨深觉凄惶，此时过折恨也顺势看来：“怜人，好好待在大殿，我该走了。”

她攥着过折恨袈裟，不住摇头凄然道：“不！了净，你别去，别去，我求求你。”

主持手把佛珠踏入湖水，身后弟子也随之而动，蛊雕瞬间疯狂扑向离开禁制的僧人身前。

尖利的喙啄在他们身上，他们面色却平静如水，手中持着的佛珠开始散发淡淡金光。

金光出现后，水面倏地涌起狂潮，一个又一个漩涡出现在水面，僧人们凭空落到漩涡半空之上，而漩涡数量刚好与僧人对应。

不多时，漩涡内有绿粉二色浮现，待它们突破水面众人才发现原来是一个个体型十分硕大、足以容纳一个僧人的莲台。

佛珠上金光还在往外流泻，他们在金光笼罩下齐齐从半空落下，默契地盘腿端坐于莲台，闭目诵经，漩涡内水流渐渐平缓。

蛊雕在啄第一口时便发觉异常，它每啄一口躯体相对应会消失一部分，而僧人身上缺失部位则被金色覆盖。

它们感到恐惧，想要停下啄食的动作，可是却被控制一般，无法停下这自取灭亡的举动。

随着时间过去，空中只剩最后一只蛊雕，它盯着门内二人啼声凄厉。

蛊雕翅膀拍打声混着水拍打岸的声音响在耳边，归怜人听着发怵，手死死拉着过折恨不肯松开。

四周突然出现微光，不知不觉已是天光乍破。

那只蛊雕见状越发不耐，声音越发尖锐。

过折恨看向归怜人，目光不再澄澈如洗而变得深邃幽暗：“怜人听话，该放手了。”话音落，他伸手触碰归怜人脸颊，指尖轻抚她的眉眼，“这是我的责任。”

归怜人一怔，过折恨便借机屈指点在她眉心，施法将她定住；不舍地取下腕间陪伴他数十年的佛珠，将它戴在面前人的皓腕上嘱咐道：“怜人，代我照顾好遥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过折恨刚一踏出大殿，脚底便湖水剧烈涌动起来，生出一个大型漩涡。

若按先前来看，蛊雕应在过折恨刚出大殿时便朝他扑过来才对；但直到水底莲台生出，过折恨盘腿坐下，蛊雕也未有多余动静，只是在他身周盘旋。

他不明所以，睁眼，就在这瞬间蛊雕迅速啄来。

“好痛！”这是过折恨和楚翘二人心中同时升起的想法。

过折恨因吃痛神情不复平静，不自觉眯起双眼，而蛊雕状便神情恹恹地飞到一旁。

待痛楚稍缓，过折恨便再度睁开眼，蛊雕见状便迅速扑来，鸟眼对着人眼，过折恨微微发怵，蛊雕长喙狠狠啄在他鼻骨上。

过折恨咬牙将痛声困入喉咙，闭眼不想看被啄食的惨状，可是蛊雕却又停止攻击。

思及前后，他心觉不妙，试探地睁了睁眼，蛊雕又气势汹汹扑来，他苦笑一声，心中已有结论。

他想让蛊雕啄去自己双眼，免得看着难受，可是那蛊雕对他双眼竟不生丝毫兴趣，似是铁了心要让他看着自己受苦受难。

过折恨头脑昏昏，心道：佛祖，这是惩罚么？罚我向佛之心不诚。

“不……不对！”眼前蛊雕和之前的不一样，之前是蛊雕食一口，僧人身上金光多一处，但如今却反了过来——蛊雕食一口，体形便大一分，过折恨则虚弱一分，且他身上金光直到现在还未出现。

归怜人心中着急，哇地吐出一口血，腕间佛珠染血，定身效果瞬间被破，接着径直冲到莲台。

“怜人，快回去。”过折恨感受着身后重量，神色慌张。

归怜人泪眼滂沱地看着满身是血的过折恨，心抽痛，毅然伸手抱住他，冷冷看着一旁虎视眈眈的蛊雕，铿锵有力：“了净，何必舍身饲虎，它危害苍生，杀了便是！”

蛊雕再度啄来，而归怜人则召唤数枚细小金针在身前，御使金针透过羽毛缝隙扎入蛊雕鸟身；它长啼一声抖了抖，便将刺入羽毛内的金针抖落。

归怜人见状又一挥手，金针铺天盖地，蛊雕张开它尖利的喙，露出血盆大口，霎时便将金针吞入腹中。

归怜人再次挥出一大把金针，蛊雕尖叫一声，用它坚硬如铁的喙将那些金针击回归怜人。

金针虽被归怜人召出，但被蛊雕喙碰撞后便不再听她命令，被击回欲原路返回，扎入归怜人身体。

此时十二颗佛珠突然上浮，在半空不停转动，散发出的金光使归怜人紊乱的气息恢复平静，甚至连那凶神恶煞的蛊雕见了都瑟缩起来，戾气顿减。

见状，归怜人稍稍松了一口气，正欲调息恢复，谁知蛊雕骤然暴动，尖叫着用坚硬的喙撞着十二颗舍利，试图冲破它的阵势。

为了不让它们成阵，甚至不顾佛珠对自己的伤害，张口将佛珠吞入腹中，两只鸟爪也分别抓了一颗。

佛珠入腹，被金光折磨的蛊雕戾气暴涨，越过对自己威胁不大的归怜人，猩红的鸟眼盯着坐在莲台上的过折恨；长啼一声自收双翅，整个鸟身霎时化作一枝长箭，以冲锋之姿狠狠袭向过折恨。

归怜人见蛊雕这般，不顾自己气血虚弱，以精血召出金针化作一面盾挡在前方，自己也顺势移到过折恨前方。

金针所化的盾卒然便被蛊雕击穿，它气势稍减，却并未停歇继续朝前。

归怜人用身体挡在前方，蛊雕化作的利箭猛地刺进她的身躯。

蛊雕见状便想恢复原型，试图将归怜人身体撑炸，谁知归怜人却伸手抓住箭尾，运转全身灵力发出最后一击。

这同归于尽的一击，刹那间便将蛊雕击溃，羽毛从归怜人体内飘出，飘在空中，散在风里，上见血迹斑斑点点。

鲜红的血从归怜人体内喷出，一阵滴答之声，血落到湖内却并未与湖水相融，而是化作一颗颗鲜红的血珠在水面静静漂浮。

莲蓬内突然结出一颗颗莲子。

佛珠早就变得暗淡无光，从空中跌落，眼看便要因过折恨无力控制而落入水中，却见归怜人不顾伤势竟伸手再次抽出灵力将舍利收集。

归怜人握着已经散乱不成一串的佛珠，回眸低头看着过折恨，似得意又似邀功：“遥遥，了净，我接住了遥遥。”

血从她的腹腔开始流，红衣被染成深红，血迹蜿蜒流在白裙上，裙面出现一树红枝，枝干盛开朵朵红梅。

这一切只在弹指之间，过折恨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归怜人再次为救自己而受重伤。

长喙入身，她该有多痛。过折恨颤巍巍地接下归怜人：“怜儿。”

归怜人朝他笑得好看，边笑边将自己收下的佛珠递到过折恨面前，“这是遥遥的舍利，你的佛珠，十二颗，我都接找到了。”

她想将佛珠递到过折恨手中，可是在伸手时浑身一痛，颤抖着握不住，佛珠从她掌中粒粒滚落。

过折恨并未焦急地去找，而是任由佛珠咚咚几声散落在莲台各处。

归怜人歉疚地看着四处散落的佛珠，伸手想要去拾，可是实在无力，试了又试终究还是放弃。

她压住自己的伤口，缓了一会儿轻声安慰道：“了净，你不要难过，我没事的，师尊还会来救我的，你不要为我难过。”

“我有件事忘记告诉你，我见过遥遥了，遥遥她说她喜欢我，她说你也喜欢我。”

过折恨闻言面上半是绯红半是惨白，嘴唇颤抖着，满眼是泪。

“了净，我知要你接受身为男子的我太困难了，所以，来生我为女身，你不要再拒绝我可好？”

愿为你两度付出生命之人，何其难得，是我错了，不该囿于成见。过折恨紧紧抱着她，咽下喉口血，高声连连应好。

得到过折恨肯定的回答，归怜人便心满意足，笑着伸手握住被她召唤而出的金针，狠狠扎在丹田；她将金丹取出，慢慢打开过折恨的手，将自己的金丹放在他的掌中。

“了净，我自知心不够纯善，死后必不能变成舍利被你捧在掌心，但我还是舍不得就此离开你；所以我把金丹剖出来送给你，你留下它、戴着它，让我和遥遥一起陪伴你，可好？”

过折恨含泪说道：“怜儿，平庸如我，怎能得你倾心如此？”

归怜人轻笑一声：“爱哪会有理由，了净，其实见你第一眼我就心动了。”随即奋力靠近过折恨的额，声音越发微弱。

“传闻有一仙术名曰通灵犀，说是若两人真心相爱，便能互通记忆与感知。”言罢她顿了顿，幽幽道，“了净，你是否愿意让我……”话未完，她眼里的光逐渐熄灭。

青天白日，两额相接，并未见任何异象。

归怜人见状，唇角噙着那抹苦涩的笑，再是不甘也终是渐渐地闭上双目，松开了放在过折恨身上的双手，瞳孔逐渐扩散。

“怜儿。”过折恨紧紧抱着归怜人，声音沙哑。

此时，除却过折恨这个莲台，其他莲台突然闪烁出数道金光。

莲台之上，昨日那些随蛊雕一同消失的僧人再次出现，依旧是那副含笑打坐的模样；不过不同的是他们如今只是金色虚影，座下莲台本应孕育莲子的地方齐齐空了出来。

金色虚影出现不到半刻便伴随一阵红光化作齑粉，风中飘出一股莲花香。

莲蓬内的莲子被粒粒灰色圆珠替代，各个莲蓬内圆珠大小颜色不一。

与此同时，除去过折恨这个莲台，其他莲台根茎毫无征兆断掉，它们花瓣收起合作花苞模样，接着一朵接一朵向静深湖漂去。

过折恨抱着归怜人沉浸在悲伤中，嗅着空中淡淡荷花香，心湖时而波动时而平静。

莲花苞顺水漂到静深湖后，水面凭空生出漩涡，漩涡将花苞尽数吞入湖中。

轮到过折恨这朵莲花时，湖水伴随着一层层湖浪竟生出，比先前大上几倍的漩涡。

漩涡将莲台吸入水中，过折恨并未反抗，任漩涡将自己卷入湖底。

湖水从头顶落下将他淹没，巨浪滔天，即使面临着将被溺死的结局，过折恨面色依旧冷静，从他身上看不出丝毫求生之念，整个人淡然过了头。

他紧紧抱着归怜人，不想让湖水分开自己和她，可是层层湖水没顶，他渐渐失去力气，手无力松开，眼睁睁看她被湖水卷走，沉入湖底。

过折恨奋力欲追随归怜人而去，却突然听闻一个声音不悦斥责道：“过折恨，通灵犀未成，我不想见到你。”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自己身体变得轻盈，身下涌出一阵暗流，暗流水势陡然变大将他冲到湖面。

五脏六腑涌上血气，他睁眼看着四周，无力地躺在莲台上，佛珠同金丹安静地围绕在他身边；想起方才与归怜人分离那刻脑中突然出现的话，低下头，又哭又笑。

湖水泛出一层又一层的浪，水往山下流去，湖浪将载着过折恨的莲台送到远方。

故山，故水，故地。

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石台也还是那座石台，甚至连小村庄里的人也依稀可见从前模样，只是归来的人，心态却与从前迥然不同。

“了……净师傅？”少女站在水边望着莲台上的僧人，起初还有些不敢相信，到最后确定了身份便满脸喜悦地望着僧人的身后，问道，“了净师傅，归姐姐呢？怎未同你一并回来？”

了净坐在莲台上，闻言忆起从前欣然而笑，回神后，眼底是挥之不去的阴霾，故作平静道：“她呀，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少女闻言面露黯然：“这样啊，我还想告诉归姐姐，如今我已能灵活运用三十六枚金针行医救人了。归姐姐教给我的，我都会了，我好想亲自告诉姐姐啊，可我要留在村里保护奶奶她们。”

“施主有心了。”了净在心头轻叹一声，她则道，“了净师傅，可否拜托您一件事，若您见到归姐姐，告诉她我如今的进步可好？”

了净握着佛珠答好，声音却藏着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颤抖。

少女不多想，开心答谢：“多谢了净师傅。”

了净摇头示意不必言谢，河水此时突然发生剧烈波动，将莲台又送远。

“了净师傅有如此宏伟之志，小女子不才，便也立誓……”

“师傅，何为男？何为女？若有男想作女，女想为男，非男非女，以致阴阳失调，是否不详？”

“是啊，毕竟……”

“我既然来了，那必定是有信心等到你。”

“我知你一定会来，于情于理都会，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更何况我有充足时间等你下山来见我。”

“尘缘不断，凭何成佛？”

“是吗？我希望是一生。”

“古有诗云‘折寄遥怜人似玉’，含了你我之名，当真妙极。”

山崖旁，一袭若木兰色袈裟的佛修抱着满身鲜血的女子，佛珠染血染尘散落在旁。

佛修既悲伤又不解地问怀中人，“何苦如此？”

怀中红衣白裳娇笑，“为心所悦。”

美人一笑，令眼前山河失色，头顶日月无光。

过折恨神色越发黯然，身边舍利亦暗淡无光，而在旁的金丹突然飞到他眼前，光芒大作，刺眼的光令他瞬间清醒。

方才一切都皆为假象，他一直在繁罗寺，未曾回到去过的地方，可是……

他闭眼不得信，原来与她相处之时所发生的事，无论远近大小，自己都清楚记得。

往事历历在目，都为真，做不得假。

此时，金丹两侧突然延伸出细如丝线的灵力，将舍利串连组合成手串后便落到入过折恨手中。

过折恨捧起手中珠串，双眼逐渐变得空洞，眼眶有泪一颗接一颗滴落到手中金丹上，眼泪从清澈透明到隐带血色，最后变为深红。

泪落尽，血流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