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还未亮，宫中侍卫来到徐宅，奉消帝之命送沈司殿出城，不料徐宅早已人去楼空，也罢，总这么送来送去，京城有这样多的长亭短亭，送到何处才是个头？不如祝愿那路上的晴天再多一些，不要打湿了燕子南飞的双翅。

今日是先太子妃的冥诞，蘅芜殿自先太子妃去世之后一直不曾改动，今晨起供奉上了香烛酒馔，寿桃寿面一一陈列案上，以寄哀思。

楚二公子要出宫到妃陵祭拜亡兄，银烛太妃点头应允，又让侍卫好好护送二公子，给留守在蘅芜殿里照顾枣树的花奴各人都赏赐了银钱和布匹。

先太子妃以皇后的礼制下葬，但却因为生前未册封正名，只能葬在妃陵，楚听云的墓前有专人守墓，一年四季墓碑前的瓜果香烛都要日日更换，楚听风去年扶灵来这里，一路上替死去的哥哥撒冥钱开路，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直到楚听云的灵柩埋入墓穴，他才嚎啕痛哭起来。

今年哥哥过生辰，楚听风却已经不知该向谁撒娇讨喜钱，守墓人将妃陵清扫得干干净净，一颗杂草也没有落下，倒像是昨日才葬下的。

楚听风为哥哥上了香，跪在墓碑前，捧着朱砂盒子亲自替哥哥又描了一次铭文，像是在抚摸他的脸颊一般，楚听风的动作既轻又柔，生怕碰疼了哥哥。鲜红的字沥沥如新，哥哥去后，楚听风越来越沉默寡言，想与之说话的人已经不再，楚听风始终也没有向哥哥吐露他心中那份激烈的情愫，他知晓楚听云绝无可能回应。不如不说，不如不思念。

“二公子放心，先太子妃的墓都有人守着，您看这里一颗灰尘也没有。”

楚听风冷笑一声，耳边忽然回响起元小冬在上林苑说的一番话，试问这份尊敬究竟是看在谁的面上？是姬消，还是银烛太妃？

内宫里早已没有人记得楚听云是谁，如今姬消最宠爱的人是萧后和华阳夫人，银烛太妃虽也疼惜他哥哥，哪怕哥哥已经去世，太妃也时常对后宫众人提起他的好，可太妃的身子着实一日不如一日，将来若随先皇仙去了，还有谁能记得来这里扫墓。到时莫说是一粒灰尘，恐怕妃陵倒要成了一座荒冢。

“我听说华阳夫人一直在私下寻人，倒不知他这么锲而不舍，是要找什么人。”楚听风描完朱砂铭文，并未在妃陵久留，趁着人在宫外，便在这条种着青柏的小道上信步散心。

“确有此事，二公子怎么知道的？”

“你不必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只想知道他在找谁。”

“嗷，知道这件事的人本来就不多，奴才也是无意间听曾经服侍过陛下的小宫人说起来的，听说陛下也为此事上心过。华阳夫人原来是汉阳人士，家里不止他一个孩子，除他之外，还有一个兄弟。”

“兄弟？”

“是，华阳夫人还有一个同胞哥哥，只是很小的时候就失散了，至今下落不明。”

“照这么说，他和哥哥已经失散了将要二十年，恐怕人早就已经死了，他还找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谁叫陛下疼爱华阳夫人，只要是他的请求，陛下没有不肯办的。这不，现在还专门设了一个官职，一年到头不停地找，且不说找不找得回来，说人已经死了这样的话是万万不能在夫人面前提的，否则华阳夫人一伤心起来，咱们都得人头落地。”

“找不找得回来，夫人自己心里还不清楚么？何必一定要旁人说出来。”

“这可未必，当官的也不是白拿俸禄，今年三月的时候已经有些眉目了，只是还说不准，因而还不敢着急去回华阳夫人。”

“真能找回来？”楚听风不可思议地看向身边的守墓人，连脚步也骤停下来，“你仔细说说，究竟找到了什么线索，你放心，没有把握的事，本公子不会胡乱传开去。”

“奴才明白。为何不敢去回夫人，其实是还没找到活人，奴才们怕夫人追问起来不好交代，不过京城里有个人是华阳夫人的同乡，他嘴里倒有些线索。当年华阳夫人家中曾起过一场大火，他也听说过。”

“把这个人给我找出来，我要亲自见见他。”

“这......”

楚听风见守墓人一脸为难，为让他放心，他从宫侍手里拿出一包银子来塞到守墓人手里，又安慰他道。

“我的哥哥不在了，别人的哥哥我自然该好好照顾，若能尽快找回夫人的兄长，到时候你们能拿到的赏赐可远远不止这点。”

“多谢二公子。”

守墓人将楚听风带到城郊一间偏僻简陋的慈幼坊，坊主就是守墓人口中华阳夫人的同乡。

慈幼坊开设在城郊，坊内收养的都是在京城流浪的孤儿，坊主名唤常青山，另有一名在慈幼坊打杂的伙计也是汉阳同乡，楚听风见到常青山时只是觉得惊讶。

他本以为能开设善堂的人即便不是一方乡绅，也该是个面和心善的人，可这常青山却相貌猥琐，举止下流，瞎了一只眼睛，只是浑浊无神地定在那里，不但称不上和蔼，甚至有些可怕。

“你就是常青山？”

“小人见过楚公子。”

“本公子听说你也是汉阳人，还和华阳夫人是旧相识，怎么本公子从没听他说起过你？”

“小人这低贱的身份，怎配让华阳夫人提及？不知楚公子来慈幼坊有何贵干。”

“我来向你打听一件事，”楚听风屏退侍奴，令四周围再没有外人，留下常青山便和他开门见山，“本公子知道华阳夫人幼年时还有一个哥哥，你可知道他的下落？”

“......”常青山一愣，没有回话，似乎不想让楚听风知道得太多，他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来，“楚公子所言，恕小人愚笨，什么哥哥，小人不知道。”

“我既然能来这里找你，手里必定有能让你开口的本事，你若不如实道来，我现在就把你送到轩辕昭跟前儿，你猜他是会扒了你的皮，还是砍了你的手脚眼耳，把你做成人彘？”

“小人不敢！求公子饶了小人！”

常青山吓得跪趴在了地上，不住求饶，这才把肚子里的故事一一倾倒了出来。

原来三年前常青山跟家乡汉阳的人贩子花二合谋欺瞒轩辕昭，后又怕事迹败露，索性一路北上逃到了京城，哪里知道轩辕昭被赵国夫人挑中，收买在了府上。

花二跟着常青山身无长处，只能在京城过着招摇撞骗的日子，没过半年就因为讹诈一位姓郑的富商被抓捕入狱，足足关了三四个月才放出来。

两人走投无路，又不敢再回汉阳，索性在燕梁开了一间慈幼局，明面儿上是收养孤儿，实则暗地里又干起了贩卖幼童的老本行。

“当年将我和花二送进大牢的人就是他亲哥哥。”

“是谁？”

“......那娃娃天生好模样，不然花二当年也不会挑中了他，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就是当今的皇后，萧清影。”

“......！”楚听风惊得说不出话来，片刻之后才狠狠抓起常青山的衣襟，怒道，“你敢在本公子面前编故事，我现在就杀了你！”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常青山喘着气，背后冒了一片冷汗，滑腻腻的，“我若说一句，不，我若敢说半句假话，就叫天雷劈了我！”

“萧皇后分明是萧家的大公子，是萧太傅的亲生骨肉，他怎么会是轩辕昭的亲哥？”

“楚公子不知当中隐情，所以不肯相信小人的话。萧太傅祖籍在汉阳，是咱们汉阳当地有名的大善人，可他的夫人多年不孕，好不容易有个孩子，可没活过三个月就小产了。您若不信，大可把当年给萧夫人诊治过的大夫找来，萧夫人的确子息薄弱，患有不孕之症。”

“就算萧夫人没有孩子，那轩辕昭和萧皇后也是一对兄弟，凭萧家的财力，为何不连他也一起收养了？”

“呵，小狗儿要是能有这命，阿庆也就不必愁了。”常青山摇摇头，笑道，“小狗儿的和君印长在腰上，那是煞星相，是个扫把星。花二不得已才没把小狗儿卖给萧家，那时候连青楼都不愿收留他，后来干脆送去给财主老爷的傻儿子做童养媳，还是我亲手抱去的。”

“除了你和萧家，还有谁知道这个秘密？”

“除小人和花二，再没有别人知道。”

“好好管住自己的嘴，否则连神仙也救不了你。”

楚听风赏了常青山一笔数目不小的银子，这个秘密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浮出水面，好不讽刺。

“我和云哥儿生死相隔，你想和自己的亲哥哥相认？等下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