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红玉回到客栈，一觉睡到天明，只当昨夜无事发生，翌日起身继续赶路。

五日之后，三人抵达古桓部族，楚红玉设法得来三份路引，还特意在脸上贴了一圈大胡子，乔装了一番才进城，免得乌蒙的手下会认出他来。

陆凝与影画都是第一次进古桓内城，南疆的风土人情不同于中原，这里的女子喜穿短衣长裙，靛青的衣裙上镶上白银贴片，项上戴银圈银链，走在路上叮叮作响，十分悦耳，男子则多穿短衣短裤，腰佩苗刀。

他们三个在这里反而成了异类，路过的人纷纷侧目，多是没见过汉人，一时好奇。

“想不到世间还有这样的地方，可惜我只在三年前去过古怪林，以为南蛮之地贫瘠荒芜，如今一见，才知道这里远比中原要宁静许多。”陆凝在茶摊前坐下，连日赶路奔波疲累，楚红玉一行人在茶摊稍作歇息，真正到过内城的就只有楚红玉一个，因而陆凝和影画都瞧不出来这里有什么变化。

楚红玉抚着自己的假胡子，看着街市上行人往来，在街上巡逻的卫兵似乎也换了衣着，正逢小二来倒茶，楚红玉将小二哥叫住，笑眯眯问道。

“兄台，我记得以前内城的卫兵似乎都是穿红衣的，怎么现在换成了黑的？”

“看你们是汉人打扮，不知道我们南疆的事也不奇怪，”小二哥倒完茶，又说，“两年前，古桓有意要攻打风氏，风氏只好送了一个质子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乌蒙城主一直没有杀他，后来内城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古桓的首领父子死于质子之手，后来风氏就慢慢收复了之前被古桓吞并的田地，还在南疆创立了五圣教。”

“昔日的风骨少主，如今已经贵为五圣教的教主，难怪城内物是人非，原来是改朝换代。”影画看向楚红玉，笑道，“既然乌蒙已经死了，我看你也不必再扮什么大胡子了。”

楚红玉却笑不出来，他回想起昨夜白凤说过的话，还以为是乌蒙在城外设防，万没有想到他已经死了，可最让楚红玉不明白的是乌蒙已除，为何阿骨却不肯见他。

“我看你们两个长这么大也没试过翻墙的滋味了，正好，今天晚上带你们去内城的花园看看！”

陆凝与影画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两人都以为楚红玉只是开玩笑，却不想他竟然真的要翻墙进内城别苑。入夜之后，楚红玉带着陆凝影画悄悄潜入别苑，但却不是去内城花园。

“玉哥，其实凭你和教主的关系交情，你大可以堂堂正正走大门进来，何须如此鬼鬼祟祟？”陆凝跟在楚红玉身边，侧身躲过巡逻的卫兵，压低了声音问他。

楚红玉哪敢托出昨夜遇见白凤的事？反正现在已经翻墙进来了，管他是死是活，先见了阿骨再说不迟。

“你没见过阿骨，自然不知道他的脾气，他是出了名的刁蛮任性，心狠手辣，要是被他知道我又多了一个夫人，他一定不肯见我，就算见我，也要把我捉去，拿酷刑折磨了。”楚红玉胡骗乱遭了一个理由想蒙骗过关，谁知果真骗住了陆凝，连影画也没有对他起疑，楚红玉只觉得背后起冷汗，真是好险......

内城的布置不曾变更，只是卫兵和侍女都已经撤换，阿骨迁居望玉小筑，此处幽寂僻静，由于并不热闹，楚红玉已经不记得这里曾经住过什么人，他只知道这里以前并不叫望玉小筑，是阿骨搬来这里之后才改的名字。望玉望玉，楚红玉在心里念了几遍小筑的名字，阿骨分明想他念他，日夜盼着能见到楚红玉，所以才会给这小筑起名望玉，可望玉又谐音忘玉，莫非阿骨一面想念他，一面又想忘记他？

这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楚红玉心急想见阿骨，好不容易才等到卫兵交班，这时，却看到一个青年从阿骨房内出来，门前侍候的婢女都要向他行礼，看来这青年的身份并不简单。

“红玉！”影画始终觉得擅闯人家的府邸不妥，他正要拉住楚红玉，却见他面带忧虑，似乎此事别有内情，不得已才夜潜内城，于是才松了手，让他前去点了门前两个婢女的哑穴。

望玉小筑的房门再次被推开，楚红玉看到四周一片昏暗，房内没有婢女守夜，相比阿骨从前的住所，实在简陋朴素了不少。

“伊东丹，你为何又回来，是否有不明白的地方？”画屏后响起阿骨的声音，楚红玉暗地一惊，他想不到两年之后变的不止是古桓，就连阿骨的声音也变得低沉冰冷，全无活泼。

“为什么不回答我！”阿骨语带微怒，伊东丹也许就是刚才从房里出去的青年，楚红玉慢慢朝画屏走去，屏后之人觉察了他的脚步声，立马抽出腰刀转身向楚红玉刺去。

楚红玉刚想出声回答，不料阿骨已经拔刀刺来，他抬眼看去，竟看到一张陌生脸孔，大惊之下竟然忘了要躲开剑刃，猝不及防间被阿骨刺了一刀，就算伸手去挡，手背也被锋利的腰刀刺伤。

阿骨何尝不是被他吓住，当即惊得脸色刷白，手一软，腰刀怦地一声掉在地上，他立即背过身子，不愿再与楚红玉相见。

“阿骨......”

“你不要叫我！我不是......”阿骨的声音微微发抖，像是十分痛苦，楚红玉愣在原地不敢再往前一步，也不敢问刚才他看到的那张脸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张脸只能认出一个轮廓，其余五官都已经变了模样，皱纹又深又多，褐斑错落，俨然是一张八十来岁老人的脸。

“阿骨，我终于回来见你了，你看，就算你在路上设下那么多关卡，最终还是拦不住我。”楚红玉极力抚平心绪，平静道，“虽然我不知道这两年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这都不要紧，因为从今往后，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楚红玉，也许你觉得两年的时间很短，但我告诉你，就算只有两年，也足以改变一切，变得了所有人和事，更能变一个人的心。你要见我也已经见过了，现在请你离开。”

“是么，既然人会变，那我就看看自己有没有变成另外一个人。”楚红玉拉开衣襟，在他锁骨附近的地方，留有一圈小小的牙印，是两年前阿骨咬上去的，印记到现在都清晰可辨，可见当时咬得狠极了。

楚红玉见牙印还在，心底便涌起一股柔情，他不管阿骨又要对自己怎样，还是走了过去，在他身后站定，道：“幸好幸好，你咬我的牙印还在，我还没有变，还是原来的楚红玉。”

楚红玉提起印记，阿骨果然有所触动，他不再对楚红玉冷若冰霜，但话语间的哀伤却更甚。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阿骨了，等你看清我的样貌，一定......一定会讨厌我。”

“那也要看过才知道。”楚红玉扳过阿骨的肩膀，纵使阿骨百般逃避他的视线，楚红玉还是看清了他的模样，原来他没有眼花，阿骨果然变了一个人，他全身的皮肤变得松弛粗糙，眼窝凹陷，皱纹横生，再加上他天生银发，看起来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老头。

阿骨见楚红玉呆呆看着自己，眉头越皱越深，一时羞耻难当，便要拔刀杀楚红玉，将腰刀抵在了楚红玉的脖子上，恨道。

“我早就说过了，你一定会讨厌我的，我宁可杀了你，也不要你讨厌我，害怕我！”

“你要杀我，我也不过是早死了几十年，就像你现在，也不过是提早老了几十岁，天下间谁人不会死，谁人不会老？我只不过痛心，到底是什么人把你害成这样......”

“你说得倒是轻松，可是连我都痛恨自己现在的模样，你虽然嘴上不说，可你心里一定会觉得我好丑陋。”

“你已经不信我的话了，当然说什么都没用。”楚红玉忽然将阿骨抱紧，俯身一吻，阿骨没有想到他会吻自己，自然激烈反抗，奈何他越是反抗，楚红玉便越不肯松手。

阿骨又激动又害怕，大悲大喜之间竟然昏了过去，阿骨昏倒在楚红玉怀里，他一闭上眼睛，原本满是皱纹的脸居然一点一点恢复原来的样子，很快又变得红润滑嫩，要不是亲眼所见，楚红玉根本不相信世间会有这般奇事！

片刻之后，阿骨慢慢醒来，而他的脸则又变回之前的样子，他见楚红玉神情惊愕，料想他已经见识过自己身上的变化了，阿骨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不断涌出眼角。

“对不起......对不起......”楚红玉低泣不止，他的心像是被狠狠撕扯成千片万片，痛得人颤抖不止，“你只想让我带你离开，我却......我却连这样一个小小的承诺都不能给你！”

阿骨看到楚红玉为自己流泪，满面悔恨的样子，他心里的伤痛总算安慰了些许，他低头看楚红玉流血不止的伤口，便牵起他的手，手指轻轻抚过他的手背，楚红玉被割伤的地方立即愈合，恢复如初。

“红玉，你这样为我伤心自责，我已经很满足，你知不知道，我这两年里日盼夜盼能再见你，可是我又！......我又不敢这样见你，没想到你不仅不害怕，就算我要杀你，你也亲我抱我。我们苗人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找到一个对自己痴心不改的人，我已经找到了，也等到了，以前发生的事我一件都不后悔。”

“我一定要救你......”

“如果你根本救不了我呢？”

“没但是，没如果，没万一！”

楚红玉知道自己最多还能活半年，要是能在半年里治好阿骨，也算不枉此生了，阿骨见他坚决，不由得胸前一暖，往楚红玉怀里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