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派广发英雄帖，将这武林盛事昭告了天下，果不其然，各大门派群山四应，嵩山脚下用来接待天下英雄的聚义山庄一时间应接不暇。

此为中原武林之盛会，来的都是名门正派，集市上也从来只有汉人，然而今年却多了几分异域风情，前不久有人瞧见一班苗女往来于市集，那些苗女穿着奇异，以露出手臂和腿脚为美，在手脚的腕子上又喜戴银镯金玲。

这些南疆苗女就暂住在聚义山庄旁的酒家内，因风俗异于中原，故从不与汉人同桌用饭，出行也避开隔壁的汉人，十二分的排外。

想必是南疆人也听说了胜观峰的试剑大会，所以想来凑份热闹，古桓虽是南疆第一大族，但中原武林向来瞧不上这些南蛮人，唯独今年破例，也把英雄帖送到了古桓内城，少主乌蒙的手上。

只可惜，乌蒙顽疾复发，一连卧病数日，原就清瘦的人，如今更是瘦得快没了个人样。不巧内城里又出了一件事，更叫这少城主郁郁不乐，心烦意乱。

自毒杀楚红玉一事未能得手之后，乌蒙便对阿骨与楚红玉的关系有所察觉，待阿骨回城，乌蒙便暗下命令，让婢女和侍卫看守阿骨，不许他出内城半步。阿骨素来敏锐聪慧，又岂会看不出来乌蒙的警惕？

乌蒙借着保护他为由，换下了阿骨身边从母族带来的婢女，如此关了他半个月，阿骨起初还为此和乌蒙大闹了几场，然而乌蒙一改之前的温柔，在这件事上不肯退后半步。

半月之后，阿骨松了口，他不再顶撞乌蒙，也不再抗拒他的接近，而是研读起了医术，说要救治乌蒙。阿骨处处与乌蒙作对，如今突然变了个人，乌蒙自然不信，还是继续将他关着，就连他送来的药也一口不喝，全都倒了喂鱼。

即便知道乌蒙对自己并不信任，阿骨仍然每日送药，起先是托婢女传话，叮嘱乌蒙好好服药，后来就自己亲笔写了字条压在一碟就药的蜜枣下，乌蒙打开字条，看到阿骨一手清秀的字迹，这才慢慢放下了戒心。

乌蒙服了阿骨亲自煎的药，病情的确有所好转，这些年里乌蒙瞧遍了整个南疆的巫医，没有一个能医治他的顽疾，直到服用了阿骨的药，乌蒙的身子总算有了起色。

他病情好转，两人之间的隔阂也就随之缓和下来，一个月后，乌蒙命下人做了一桌精致宴席，亲自去请阿骨共膳，两个月余不见的人面对面地坐着，还是免不了拘谨尴尬。

“我抱病多日，不便去摘星楼看你，今日身子见好，就想请你一起用饭，想不到你肯赏脸来。”乌蒙见阿骨一直低头不语，便笑着亲自为他斟酒，试图化解面前的僵局。

“如果你肯早些服药，也不至于把病拖到现在。”阿骨接了酒却没有喝，反命婢女把药端了过来，递到乌蒙面前，“这药是我亲自煎的，费了很多心思，你喝了吧。”

“好，吃完饭我就喝。”

话音才落，阿骨便从手腕上取下一只银铃，往药碗里浸了一浸，银器光亮如初并未变黑，乌蒙的脸色却变了，阿骨毫不避讳地对上他的双眼。

“现在可以放心了吗？”

“阿骨，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你有！”阿骨打断他的话，嘴角讽刺地弯起，“只要是我送来的药，无论你喝不喝，都会让人用银针试探，你断定我对你恨之入骨，一定会算计你。从我进内城的第一天，你就开始防着我，我偷你的账本，窥探你的秘密，你让我以为......我将你迷得神魂颠倒，但其实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我跨出去的每一步，都在你的计算之中。”

“我对你动真情，绝不是算计，阿骨，乌蒙此生只有你这一个妻子。”

“少城主，您真的错怪阿骨少爷了，”奴婢眼见两人又僵持起来，便赶忙打圆场，“您有所不知，阿骨少爷其实是想查阅您的医案，可是老首领一口咬定阿骨少爷心怀不轨，这才有了后面的误会。阿骨少爷熬夜钻研医书，眼睛都快熬坏了。在给您送药之前都会亲自试药，今日还特意打扮了一番才来......”

“住口！”阿骨脸上羞红，躲开了乌蒙的视线，后者如梦初醒一般，目光落在阿骨身上，这才发觉阿骨换了一身他没见过的新衣服，略长了的银发被他用簪子仔细地挽了起来，越发娇艳动人。

“你一向都很讨厌我，怎么今天......”

“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在向你示好吗？”

乌蒙微微讶异，眼神透露出难以掩藏的欢喜，他一直在等待这句话，等了太久太久，如今阿骨终于给了他回答，乌蒙自然欢欣。婢女们见两人和好，便悄悄退了出去，只留两人在房内说话。

乌蒙端过温热的汤药，一饮而尽，面上的病气也被喜悦冲淡，阿骨也不再绷着脸，也为乌蒙斟了一杯酒。

“从今往后，我会尽心医治你的病，我在摘星楼的日子已经想得很明白，首领恨极了我，我唯有保住你，才能保住自己。”

“原来你是怕我死后之后，我爹会对你赶尽杀绝。”

“我阿姐已经不在了，我虽没有看见她是怎么死的，可是我害怕......”阿骨说起自己逝去的姐姐，不禁又红了眼眶，“你只看见我任性无常，在内城里逞凶作恶，可是你不知道，自从我来了内城，我每晚都做噩梦，梦见自己被推进药炉，和我阿姐一个下场。”

“我说过我不会，我也决不允许有人这样做。”

“你把我囚禁在摘星楼，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眼见阿骨哭得梨花带雨，一双充满灵气的眼睛红彤彤的，乌蒙顿觉一阵难过，勾起了往日的怜惜，再也忍不住，便将阿骨揽入了怀中。

“好，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我都答应你......”

阿骨出了摘星楼，又回到了他原先的居处，乌蒙命人撤了防备，还把书房的钥匙送给了阿骨，他明知书房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却还是对阿骨毫无保留。

不料三日之后，阿骨又出事了，清晨奴婢来报，阿骨少爷无故失踪，整个内城都找不到他的踪影，恐怕是已经逃出去了。乌蒙听后面色凝重，出动了所有侍卫搜寻阿骨，待到日落时分还是没有他的消息，乌蒙腹中一阵翻腾，竟呕出一口血来，又病倒了。

沉疴难治，何况又是一副久病不愈的身子，乌蒙病到难以行动，卧床之时仍然挂念着阿骨，要奴仆时时来报，一有消息立马来传，惹得属下们气愤填膺。

“少主，您一世英名，为何总是被那小子欺骗！那个人嘴里根本没有一句真话，您多么聪明，怎么就信了呢！”

“是啊少主，您要杀楚红玉，风骨却对他百般袒护，都说那楚红玉风流成性，男女通吃，怕是他早就和风骨有染......”

“住口！”乌蒙一把攥住床帘，狠狠瞪着一时口无遮拦的属下，哑着嗓子呵斥，“阿骨不会这么做，以后......我不想听到任何人再议论此事。”

阿骨一天一夜没有回内城，乌蒙也跟着一夜没有合眼，谁都看得出来，少城主这是动了怒，阿骨回来若是给不出一个交代，恐怕乌蒙真的会杀了他。

“回来了！少城主！阿骨少爷回来了！”

已经到了第三日，黄昏时分，乌蒙服了药正躺在床上静养，忽然听到阿骨的消息，他疲惫地张开双眼，看向跪在地上满脸欣慰的婢女，他的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

“送去密阁。”

“少城主？您这是......”奴婢张大了眼睛，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去。”

“奴婢遵命。”

内城里风雨欲来，奴婢们私下议论纷纷，都说阿骨少爷这次触怒了少城主，怕是保不住小命了，从前阿骨少爷再任性无理，少城主也不至于要送他去密阁，那可是关押囚犯的地方。

这一夜，乌蒙将阿骨关入不见天日的密阁，之后再也没有过问他半句，只是合着眼轻声屏退所有奴仆，直到第二日太阳下山，乌蒙才下榻去见阿骨。

内城的密阁已经很久没有关押过犯人，从前这里是囚禁城主妻妾的地方，只有犯禁背叛的人才会被送进这里，她们所犯的错也只有一条，那就是背叛城主与他人苟且，一旦入了密阁，便再无生还的余地。

阿骨被关在密阁整整一夜，未进水米，只听到吱呀一声，伴随着一道金红色的霞光，阿骨耷拉在肩上的脑袋才勉力抬了抬，便见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踩着石阶，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这几日里，阿骨不知经历了什么，乌蒙见到他时，只见他那美丽的银发散乱在肩上，昔日可人的脸蛋也憔悴不堪，阿骨身材纤细，那些原本打磨出来专门囚禁女人的刑具，用在阿骨身上恰是合适。

“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乌蒙轻轻抬起阿骨的下巴，手指蘸了温水涂抹在阿骨干裂的唇瓣上，使得那唇瓣渐渐恢复娇嫩，“你在怪我把你送来这里？阿骨，昨夜我本可以立即杀了你，可我没有这么做。”

“你......可以现在杀我。”

“我做不到，”乌蒙狠狠皱眉，似乎痛苦，“因为我太喜欢你，太想得到你！你是我的妻子，我不容许任何人对你有非分之想，我不想看着你对楚红玉笑，我不准你心里有第二个人！”

“是，我喜欢他，一切都瞒不过你的双眼，可那已经是从前的事了。”阿骨的声音十分虚弱，乌蒙却任由他在自己面前狼狈，听他嘶哑着嗓子，也不愿意伸手喂他一口水，“楚红玉根本不爱我，我和他一辈子不可能有交集，你若是不信......请你杀了我。一个月前，我为你亲自煎药，试药，几乎快没了命，你可以恨我怨我，却不能羞辱我！”

“我了解你，只要你认定了楚红玉，就算在你面前隔着千山万水，你豁出性命也会去找他。”

“对，我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可是乌蒙......这世上不止有楚红玉，我还有我的族人，和我的族人相比，一个男人算什么？乌蒙，如果你是我，你觉得值得吗？”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你想知道，我对你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乌蒙，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是我却分不清，你是乌蒙还是城主......毕竟，你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能毫无愧疚地欺骗。”

“你说什么。”

“谎话说得多了，怕是连自己都信了。”阿骨看着乌蒙一连的惊愕，微微一笑，又道，“自我入了内城，你对我爱护有加，你故意纵容我割了你属下的舌头，这事传到了首领那里，一定会让他惊讶，到底是什么人可以让你连最亲近的下属也弃用。你求首领宽恕我，还把自己的手指割下来，让首领对你毫无防备，对你瞒着他做的事一无所知，叫他以为你没有野心。这就是你说的爱我。”

“呵......你不是不想杀我，你是不敢杀我，”阿骨的话似乎刺痛了乌蒙，后者突然咳嗽起来，面上涨得通红，“因为你早就知道，我是风氏的神子，只有我可以救你。”

“在你眼里，我对你的好都是另有目的么？”

“你倒不如问问自己，你的真心，到底有几分真。你利用我，在所有人面前成全你的仁义，嵩山派遣人送来的英雄帖就是最好的回报，不是吗？试问，一个有心要逃跑的人，为什么会把药锄和布袋带在身上？”

“你是为了采药才！......”乌蒙压抑的情绪顷刻爆发，他立即解开枷锁，将阿骨的身子接住，护在怀中，又恨又悔地问，“你为什么不辩驳！为什么不解释！”

“为什么不解释？”阿骨轻笑，“乌蒙，你不是很了解我吗？我风骨就算是错，也要一错到底绝不解释，我就是要你亲眼看着你是怎么冤枉我，怪罪我的，我要你心里有亏，我要你一辈子记得你愧对我！”

“阿骨！”乌蒙轻轻吻上阿骨的额头，将虚弱至昏厥的人儿抱出了密阁之后，便把前几日进谗言的人一并严惩，逐出了内城。

阿骨为了给乌蒙采一味只在医书上见过的珍稀药材，独自出城上山，不慎从峭壁上摔下，万幸捡回了一条命，只是腿上伤势太重，即便神子可自愈伤口，也要静养半月。

奴仆们亲眼看着少城主满面是泪地将阿骨少爷抱出密阁，他是第一个活着从密阁里出来的，因为这场误会，少城主对阿骨少爷比从前更加宠爱纵容，不再对他设禁令，阿骨自此总算可以自由出入古桓。

只是腿上的伤还没好，阿骨就厌倦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说想去中原看看，乌蒙虽然答应阿骨可以自由出入古桓，但没有想过阿骨会想出南疆，去那么遥远的地方。

“阿骨，你的伤还没有痊愈，不宜长途跋涉，去中原的路那么远，你受得了吗？”

“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以为我去中原就只是为了游玩吗？”阿骨坐在凉亭里吃着最新鲜的葡萄，白了一眼坐在对面一脸担心的乌蒙，哼道，“少城主，本少爷还没有原谅你，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断了最重要的事，我一定要治好你。可惜我学艺不精，只能缓解你的病痛，却不能根治。风氏最负盛名的圣女阿丹娜，是我的姑姑，她擅用蛊术，医术天下第一，比云踪教的李夕雾可厉害多了。”

“这就是你要去中原的目的？可是阿骨，阿丹娜早在二十年前就离开了风氏，谁也没有见过她，你何必白费功夫。”

“我听说武皇宫里出了一桩怪事，冯天霜心爱的女子受了重伤，粉身碎骨药石枉然，但是后来却被一个怪妇人所救，仅仅只用了一个晚上，就能把将死之人从鬼门关拉回来，这份本事除了我姑姑，天下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你说红蝶夫人就是阿丹娜？”

“当然，我敢肯定红蝶夫人就是她，我姑姑不轻易救人，不过我是她的亲人，她怎么着都不会见死不救的。只要能请她来古桓，她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可是要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宁愿......”

“少城主！”阿骨扭过头，直直地瞪着乌蒙，把手拍在了桌上，接着一笑，“我风骨做的决定，是绝不会回头的，你不是已经领教过了吗？”

乌蒙看着他灿烂的笑靥，一时怔住，只觉得日光明媚，花朵娇丽，都远远不及眼前人精灵一笑。许是魂魄被阿骨勾去，便鬼使神差点了头，说了句好。

阿骨顺势低头往下看去，却见乌蒙为了把葡萄剥得干干净净，弄得满手都是汁水，剥好的葡萄去了籽，阿骨习惯了有下人服侍，可乌蒙毕竟是一城之主，却反过来伺候他，且毫无怨言。

“你......你下次别做这些事了，这不合规矩，让人瞧见了，又该说我刁蛮。你总是找机会害我！”阿骨说得结结巴巴，眼神不时闪躲，又怕自己暴露了什么，便仓皇而逃。

乌蒙看他背影离去，却只是笑笑，一低头，才发现桌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块手巾，他如获珍宝地捧起手巾，甚至舍不得温柔的清风拂去了手巾上的兰麝之香。

阿骨回了房，立刻命奴婢收拾细软，乌蒙准许他去中原，他倒是着急，一天也不敢耽搁。

“阿骨少主，少城主他真的答应让你去中原？那咱们要带多少东西，奴婢从来没有出过古桓，不知道带得够不够呢。”

“随意收拾几件衣服就行，你带得多了，仔细有人怀疑你要私逃。”奴婢应声下去准备，走到门边却又被阿骨叫住，“出城前，你去传话，告诉乌蒙，一定要每天服用我精心为他准备的药，不能落下一晚，否则药效就不灵了。”

“奴婢知道。”

“去吧。”阿骨走到床边，翻出一直压在枕头底下的钥匙，放在掌心中把玩，嘴角的笑忽然变得有些阴险，“我为了你，可真是机关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