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抹新绿从洁白的世界里冒出头来时，春天便悄无声息地游荡归来了。

直到四月，嫩芽覆满了枝条，柳絮纷飞，北方的人们才惊觉春天已经到达很久了。

C县一如既往的破旧和落后，只是在满世界的鲜绿里，也不由自主的露出朝气蓬勃的味道。

林棽打开窗，让阳光驱散屋里沉积的阴霾，带着青草香的空气争先恐后涌进来，他微微笑了一下。

随后，他干净利落地收拾完屋子，换上驼色的风衣，出门。

四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如今回想起来竟然恍若隔世，他醒来后便跟着白曜沈厉回到了B市，接受采访，准备《最远归程》，还和沈厉一起过了一个新年。

而今天，是他的生日。

他向剧组请假要回C县的时候，唐姐和丛渺还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今天务必赶回去，因为有粉丝会来庆生，这是林棽火起来的第一个生日，自然得好好操办。

而县城里，酒吧已经关门大吉了，调酒师也不知所踪，林棽一直很想跟他说声抱歉，又觉得调酒师会认为他很可怕，不愿意再看到他。

他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停在了一处空寂的山坡上，一眼看去全是青黑色的石碑，有的前面有花、有香炉、有水果点心，有的前面只有疯狂的杂草。

这是C县的墓园。

而今天，也正是林棽父母的忌日。

林棽一直不太愿意过生日，因为生日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他还在生日当天亲手杀了人，杀的人还是他的父母，虽然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感情，可是他觉得自己双手沾满鲜血，在今天庆祝他的出生，就像为一个魔鬼举办朝觐一样可笑。

但白曜对他说：“棽哥，你已经为此付了够多的代价，所以，你不用再自责了。”

白曜没有告诉他的是，他曾悄悄去了医院，找到了当年救林棽的医生，医生已经退休，对这一家子的食物中毒还记忆尤深，老医生说当时中毒的情况明显那个孩子更严重，但是一家三口同时接受手术，活下来的居然只有中毒最深的孩子。

那一刻白曜恍恍惚惚，老医生的感慨他也听不见，好一会儿他才自言自语说：“可能，这就是命吧。”

命运从不曾对林棽温柔，她像一个刻薄的后妈那样对林棽极尽恶毒，却在大是大非面前守住了公义。

林棽穿过一排排的墓碑，走到了墓园的尾角，这里的墓碑都蒙着尘埃，枯黄的杂草里偶尔冒出一点新鲜的颜色，林棽停下来，看到了紧紧毗邻的两个墓碑。

他的母亲和父亲。

林棽上前一步，弯腰把杂草拔出来，又把墓碑上的尘埃扫去，让它看起来像新的一样。

只是墓碑前的照片不见了。

十五年的风吹雨打，已经不知道飘到哪个角落去了。

林棽隐约记得当时的遗照用的还是他们结婚的照片，只是彩色变成了黑白，因为婚后他们再也没有拍过照片，想来结婚纪念日也应该不存在。

而葬礼后，林棽清洗家时，把女人和男人存在过的痕迹全部抹灭了，房子变得空空荡荡，像是鬼屋。

后来噩梦不断时，他才想起来，自己也是那两人留下的痕迹啊，但他不想死，所以就讨厌自己，自残也愈发用力。

而十五年里，不管是清明还是忌日，他都从来不会来墓园看一眼，甚至连拜托墓园的看守人顺带打扫杂草都没有，他绝情绝义，发誓再也不会来这里，但现在，一切雨后天晴，他恍若新生，也有了勇气站在这里。

此前，他对女人和男人，总是怀着厚重的恨意，像是五指山狠狠压在他的心上，哪怕他走出多远，只要牵涉到家庭，他都还是那个可怜无助的小孩子，而如今，白曜把他从泥沙里拉出来，给了他新的世界，恨没有了，五指山也灰飞烟灭，他变成了真正的林棽，而不是那个小孩子拔苗助长出来的伪大人。

他在墓前伫立良久，往事一幕幕掠过，残血夕阳里女人的殴打、暴雨夜里他沉默的跪姿、零下温度里迎面而来的脏水，他一点一点失去的七情六欲，又一点一点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手机响了一声，林棽一看，是他给自己设的提醒，他该回去了。

他凝视青黑色的石碑，那两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映在他的眼底，然后他说：

“再见。”

走出墓园，手机又响了一下，这次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林棽，我不怪你，我知道是我要挟你你才会那样做，你还帮我还清的债务，谢谢你。我不会回去了，以后可能也不会再见面，你不用担心我会说出去，我会保密的。”

是调酒师。

“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再见。”

林棽轻轻关上门，落锁，背着背包走进了灿烂的阳光里。

这里终于不再是他的禁地了，或许他此行离开就不会再回来，也可能会在很久之后的某一天重新踏足，以后的事充满未知，他不知道会怎么发展，却暗生期待。

回到B市，机场里几十来号少年少女围着他激动大喊“小林哥哥”，为首的是沈晴和小鹿，作为“林棽后援会会长”，两人精心策划了这次的粉丝生日聚会，来的人有多年老粉，但大部分都是自《Polar》入坑的新人，林棽被女孩们的热情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很感动，随和地和他们说说笑笑，在沈晴的安排下去了沈氏的酒店。

小型会议室被布置成了私人生日会场，被气球围着的横幅上写着“小林哥哥三十岁生日快乐！”，周围是自助餐。

那个夜晚后，林棽最深的心结被打开，自残和厌食症都有所好转，已经可以吃一点外食了——所谓的外食目前还只限于沈氏，于是全国范围内的沈氏酒店都开发了外卖业务。

林棽：“……”

白曜已经对沈厉无话可说了，只能拍着林棽的肩膀，作出悲伤的倔强的姿态，语重心长道：“棽哥，我不能阻挡你寻找自己的幸福，你去吧，就让我一个人单身下去！”

林棽没好气：“……滚。”

和粉丝过生日林棽也是头一遭，女孩男孩们有大把大把礼物献给他，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替朋友送的，礼物堆在一起都能把林棽埋了，林棽从中挑了几个当众打开，十个里有八个都是他在《Polar》里夜央的扮相，伴随着痞帅的白曜。

由此可见，白林党还真不是少数。

他们一起吃喝玩乐，拿着话筒唱歌——

“……宛如破晓时分的极光，在辉煌的未来中描绘梦想，每当胸口郁结无法释怀时，一回头，你总是在那儿……”

“……この人生に意味があるのなら教えてよ，もの儚い日々の中で，痛みや悲しみさえ飲み干した今、僕らは，一体全体何を信じればいい……”

“……Tonight, I feel close to you，You open my door and light the sky above，When I need a friend, you are there right by my side，I wish we could stay as one，I wish we could stay forever as one。”

“……”

歌声凝聚在会议室里，冲出窗口，飘向了璀璨的银河。

“你有没有觉得，今年的小林哥哥，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嗯嗯，更开朗了呀！以前他虽然温柔，但总是很沉默，好像身上压着什么很悲伤的事，但是现在没有了，现在的小林哥哥，像是——”

女孩窃窃私语的话音停了一瞬，紧接着又叽叽喳喳起来，如同百灵鸟的歌唱。

“——像是春天的阳光一样，灿烂又温柔。”

“……”

“如果我们不曾相遇，我会是在哪里，如果我们从不曾相识，不存在这首歌曲，每秒都活着每秒都死去，每秒都问着自己，谁不曾找寻谁不曾怀疑，茫茫人生奔向何地——”

闪烁的霓虹灯、热闹的夜市在轻快的步伐里遗留在了身后，林棽回到公寓，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走廊上的声控灯熄灭了，他拧开门，一片漆黑，然后他向前一步，伸手去碰墙壁上的开关。

“Surprise！”

灯光骤然亮起，林棽偏头闭眼的瞬间，气球爆炸，礼花和彩带喷了他一身。

客厅里，白曜、沈厉、安丞逸、丛渺、沈晴、Jean、唐姐、小刘、阿岚、小何围着三层的生日蛋糕，缓缓推到林棽面前。

生日蛋糕上，Q版的林棽被Q版的众人众星捧月围在中央，紧挨着他的是白曜沈厉和安丞逸——不难想象这三个男人为了最近的距离经历过怎样的争吵，反正最后成品看起来大家都其乐融融。

蛋糕上写着“Happy Brithday to林棽”，字迹不一，应该是他们每个人都掺和了一笔。

蛋糕边缘密密麻麻插着三十根蜡烛，还没有点燃。

白曜率先走过来：“惊喜吗棽哥！”

林棽笑：“不惊喜，我早就猜到了。”

白曜表情无奈：“配合一点啊小林哥哥～”

他这娇还没撒完，就被沈厉安丞逸一左一右拉开了，沈厉温柔看着他：“蛋糕是我们所有人一起做的，这个算惊喜吗？”

林棽微讶。

后面丛渺等人立刻七嘴八舌：“没有啦。”“主要还是总裁做的！”“我只负责尝有没有毒……”“……”

林棽忍俊不禁：“谢谢你们。”

而后他们关了灯，点亮蜡烛，林棽站在中央，众人让他赶紧许愿。

林棽双手合十举到胸前。

这是他的三十岁。

有一个小却温暖的家。

有一份还算成功的事业。

有一个坚实的人际圈子。

有一个锲而不舍追求他、他也打算试试看的恋人。

还有一个，把他从阴暗潮湿的泥沼里解救出来、把世界上最扣人心弦的阳光捧到他面前送给他、许下诺言会保护他的朋友。

这就足够了。

林棽闭上眼，在跳动的烛光中缓缓露出了一抹动人的微笑。

「为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