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人(四十)
小说: 半人 作者:索索暮草 字数:4587 更新时间:2019-09-22 02:11:22
C县。隆冬大雪。
丛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从一个清丽秀美的萌妹子变成了精致的猪猪女孩,她戴着帽子,只露出下巴,耸着肩膀,整个人都要缩成粉红的一团了。
时间已经是傍晚,天空阴沉沉的,雪小了些,来往行人和车辆都小心翼翼,在雪地上留下歪歪扭扭的痕迹。
直到高铁站里又一次出站高峰,丛渺眼尖地瞥见了人群里的林棽,顿时顾不上凛冽的寒冷,挥手拂掉帽子,冲林棽大喊:“林哥!林哥!这里!”
林棽听见呼喊,循声而去,走到丛渺面前时取下了自己的灰色围巾,戴在了女孩脖子上。
“你怎么来了?”
丛渺揉了揉红红的鼻子:“总裁让我来的。他说‘林棽会先回他老家一趟,你过去照顾他,然后告诉他尽力赶回来参加公司的年会,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他’。”
林棽:“……”他看着学得有模有样的助理,露出笑容,半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走吧,回去再说。”
林棽的老家,他只呆了高中的三年。这个十多年前就落后的小县城从林棽离开至今,依然是斑驳的红墙绿瓦,交通不便,绿化不好,一到冬天四处都是光秃秃的,连常青树都没有,只能看见从雪层里探出一点棱角的屋檐。
从高铁站出发,长途汽车开了三个多小时,到了县城中心时,公交车已经停运了,两人又徒步走了一个小时左右,丛渺已经从僵硬得像根冰棍变成了热出一身汗,都想把外衣脱了。
等到了林棽的家,夜幕降临,雪也停了。
这个紧邻着菜市场的住宅,和林棽其他的公寓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狭窄的楼梯间还有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垃圾,在零下的温度里都发出了恶臭。
林棽从背包夹层里取出钥匙,开门的时候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心绪不平。
内里却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屋子,只能用简陋来形容。
丛渺按耐不住好奇心,东张西望,心想这里就是林哥的家啊。
就像这被冬雪摧残过的城市一样,冷清又荒芜。
林棽放下行李,收拾了房间给丛渺:“这边晚上没什么吃的,等明天给你做好吃的。”
丛渺嘿嘿一笑,变魔术似的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两个保温盒:“当当当当!这是总裁一大早起来做的……啊,已经冷了。”
林棽:“……”
三层保温盒里,有晶莹剔透的米饭,有搭配得当的精致菜色,有小巧可爱的糕点。
因为没有交天然气的费用,两人也就将就着吃了一点,随后草草洗漱了一下便休息了。
等第二天丛渺醒来时,林棽已经收拾好了一切,连wifi都开通了,林棽煮了两碗面,丛渺吃得一本满足。
中午时,浓浓的云层里露出一点阳光的尾巴,林棽乘车前往自己合校前的中学,丛渺随行。
司机大叔说着丛渺听不懂的方言,林棽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一方土地孕育出来的独特语言,从血脉传承来说应当是林棽的母语,然而他非但不会说,就连听懂也十分困难。
司机看出来两人的窘迫,换做了别扭的普通话,聊了些乱七八糟的话题,最后停在了目的地。
还没下车,林棽已经看见了学校旧址。现在这里已经不是学校了,变成了老旧的杂货铺、超市、餐馆、网吧,和市集没什么两样,林棽有一瞬间的茫然,他站在冰天雪地里,已经找不到过去记忆存在的半点痕迹了。
然而不远处,和同桌逃课出来吃饭喝酒的饭店还在。
林棽没有动,他就站在下车的地方,一步也没有迈出。若是十多年前,从他的位置出发,走上一个长长的陡坡就是学校大门,两次右转便是住满了梧桐树的宿舍楼,再往后是食堂,绕过食堂是单独给高三的区域,穿过这片区域则是连接着外面世界的后山,他和同桌数次逃课到这里,而后爬过崎岖的山路,在冷清的街边闲逛。
那是他为数不多的,能看到光的日子。
林棽转身:“走吧。”
Z中却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年底接近期末考试,不同年级的学生从表情上就可以分辨出来,无畏无惧和忐忑不安,少年人的烦恼总是简单得让人羡慕又发笑。
林棽和丛渺到的时候,恰好是上课铃声响起,洁白的校园里只留下了杂乱的脚印和尚未堆好的雪人,林棽四处走了走,随后绕去了校医室。
他轻轻推开门,椅子上带着眼镜的中年大叔抬头:“感冒还是——”
大叔话没说完,看见两个陌生的不速之客很疑惑:“你们是?”
林棽一眼就看见了蜷缩在大叔脚边、挨着电烤炉的黄色小猫咪。
他怔然了一瞬:“那只猫——”
乖巧的小猫软软叫了一声,拉了拉身体,随后灵敏地跳到大叔腿上,找了个舒适的角度再次盘成一团,睁着眼睛看着林棽,林棽眨了眨眼,注意到小猫脖子上的红绳。
中年大叔仔细辨认了一下,讶然:“林棽?!”
林棽收回目光,礼貌的笑了笑:“好久不见,老师。”
十多年前,林棽在毕业后把自己养了三年的流浪猫绝情的送给了校医。十多年后,校医还是那个校医,流浪猫却只留下了一只和她一模一样的子嗣。
“你是专门来看它的吗?”校医感慨万分,抱起猫咪递给林棽,林棽刚伸手想要摸摸它,冷不丁被一爪子划到了手,这一幕似曾相识,校医哈哈大笑起来:“它很认生的。”
林棽弯了弯嘴角,收回手,看着警惕盯着他的小猫,有些伤心也有些释然。
两人围绕着猫聊了几句,说到无话可说时,林棽便起身告辞。
“林棽。”校医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年过中年的男人眼里掠过一抹精明,“当年你走的时候,我说你这样的人不能一个人活着,现在,你找到能绑住你的东西了吗?”
林棽回眸清浅一笑:“嗯,应该是找到了。”
校医没再说话,点了点头,便撸着猫做自己的事去了。
两人回到家吃了晚餐,丛渺试探着道:“林哥,过两天就是圣诞了。”
林棽:“嗯。怎么,沈氏的年会定在圣诞?”
丛渺点头。
林棽撑着下颚,侧眸看着窗外,夜色如同水墨从天际一层一层晕染而来,那双黑曜石般的漂亮眼睛微微眯起,从清澈的瞳眸到迷蒙的尾角,仿佛时光留下的微妙刻痕。
林棽拿起风衣外套:“我出去一趟,你定明天去B市的票吧。”
丛渺措手不及:“诶?林哥你要去哪?等等我啊!”
北方的偏远县城里,夜市几乎是不存在的,一到晚上各家都紧紧关着门窗,比起在外面风吹雨打,窝在家里烤着火炉喝着热汤看着电视才是享受。
穿过九曲回肠的大街小巷,几缕微弱的霓虹灯光被雪地反射出成片的光芒。
丛渺有些怕,寸步不离跟在林棽身后:“林哥,这里是……”
林棽停在了一家酒吧门口。
酒吧的名字就叫“酒吧”,一看就是老板懒得想个好听的名字随手取的,开在这么偏僻的小巷子里也不像是要赚钱的样子,现在已经是门罗可雀了。
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玻璃门,上面已经有了清洗不了的污渍,酒吧里只有无所事事的服务员,围靠在吧台自斟自饮,表演的舞台上没有乐器也没有演员,连背景音乐都没有,灯光都带着懒散的味道,半死不活的一圈又一圈扫过酒吧每个角落。
安静,又死气沉沉。
林棽愣了一下,推门时风铃摇曳出叮当脆响,服务员回头,看见客人急忙拍了拍同伴,谄媚笑着迎过来。
丛渺往林棽背后躲了躲。
服务员散开之后,吧台展现在林棽眼前,那里只有一个调酒师,三四十的样子,半长的头发凌乱又油腻,脸上已经有了法令纹。
他斜靠在吧台上,口吻也不怎么亲切:“随便坐,酒单在桌子上,这里不留过夜的,我们很快就关门了。”
林棽直径走过去:“这里改规矩了?”
闻言所有人一愣。
调酒师站直了,皱眉上下打量林棽,许是酒吧里灯光太暗,他看了半晌也没认出来。
林棽坐在吧台前:“一杯‘孤侠’。”
丛渺:“……”小助理前一刻还在想林哥以前经常来这里吗,下一秒就被孤侠这个名字雷了个外焦里嫩,这两个字槽点太多,她竟然不知道从何吐起。
调酒师却愣住了:“你……谁?”
林棽淡淡笑着:“是谁用鸡尾酒胡乱调出来又随便取了个名字说是专门给我定制的?”
调酒师愕然:“你是林棽?!”
这家开了数十年的酒吧,在林棽离开的那年,因老板欠债所以打算转让出去,那时调酒师还有一个浪漫主义者的梦想,于是四处借钱买下了这家酒吧,成为酒吧的新任老板。
然而时过境迁,现实的重压摧毁了浪漫,满腔情怀也被消磨成了脸上深刻的法令纹,孤身一人,负债累累,绝望一步一步逼近,他想醉生梦死,却在半梦半醒间痛苦不已。
林棽一时间也颇为感慨,这家酒吧承载着他年少的回忆,虽然不美好,却也流淌在他的血液里。
这晚调酒师提前关门,赶走了服务员,放了一首抒情的不知名钢琴曲,和林棽把酒言欢,丛渺则留在一旁喝饮料,惊讶地望着吧台的林棽。
在小助理的记忆里,林棽是从来不喝酒的,丛渺一开始以为他是酒精过敏,后来发现林棽偶尔做菜的时候会加酒调味,于是她去问唐姐,唐姐只说是心理问题,同时让她尽量帮林棽拒酒。
但是此刻,吧台上堆积的酒瓶刷新了助理的世界观,一轮又一轮的拼酒,调酒师已然微醺,林棽却还是来时的模样,清醒又淡然,只有脸颊的红晕蔓延到了微翘的眼角。
调酒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这地方他没什么能说心里话的人,林棽算得上是故人,他了解林棽的过去,林棽也知道他的旧日。
他醉醺醺的看着林棽,这个人面容仿佛还是少年的模样,却比少年时多了一份人气,驼色的风衣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衬得他颇有些意气风发的味道,而以前的那个总是孤坐在这里静默喝酒的冷傲少年已然不见了。
反观自己,落魄得都没个人样了。
林棽见他醉了,便拿过他手里的酒:“别喝了。”
调酒师没力气,趴在吧台上眯着眼看着林棽,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林棽,你现在过得那么好,帮一下老朋友怎么样?”
林棽抬眸对上调酒师醺然的目光。
钢琴曲戛然而止,酒吧骤然寂静下来。
调酒师从林棽的沉默中不知道解读出了什么,突然疯疯癫癫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丛渺吓了一跳,紧张的看着两人。
林棽站起来,声音平静:“你喝醉了。”
调酒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被酒精泡过的大脑晕晕乎乎的,他几乎没多想就脱口而出:“你、我还以为你和以前一样,你以前对你那个小跟班,不挺仗义的吗?怎么,现在帮我就那么难吗?哦~对,你现在是明星、是演员,得和我这种人保持距离才行……哈哈哈……”
丛渺没太听清楚醉酒男人带着方言又含含糊糊的话音,拉了拉林棽的衣角,很担忧:“林哥……”
林棽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复又看向调酒师:“你醉了,这里后面还是卧室吧?我送你——”
他伸出去的手被突兀站起来的调酒师打落。
调酒师一脸狞笑:“如果、如果让别人知道你以前是个什么样子——打架、抽烟、喝酒、和街头混混混迹在一起,好像最后还成了他们的老大……这些事要是被爆料出来……”
林棽目光冷下来:“我说过了,这些事已经众人皆知了,没什么稀奇的,我也不是什么大红大紫的演员,你是想用这个威胁我吗?省省吧。”
他不想多说,示意丛渺跟上,而后走向酒吧大门。
“那你父母去世的真相呢?!”
林棽猛然顿足。
丛渺懵懂地仰头看着林棽,昏黄的灯光让林棽的侧脸犹如刀削般冷峻,林棽回头:“什么意思?”
调酒师轻松惬意靠在吧台上撑着下巴:“你爸妈,真的是死于一场意外的食物中毒吗?”
那一秒,丛渺惊觉林棽周遭的气氛变了。
她不知道这个明明看起来应该和林棽是旧识熟人的调酒师在说什么,只觉得这一刻林棽变得十分可怕。
像是行走在黑暗中所过之处皆血流成河的夜央,更像是杀人不眨眼一语便决定无数人生死的顾谦墨。
唯独不像是林棽。
丛渺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怯怯地望着他:“林哥?”
仿佛暴风雨中心的紧迫气压骤然一松,林棽垂眸朝丛渺轻轻一笑:“渺渺,你先回去,明天车站见。”
他一边说着一边强硬地把丛渺推出酒吧,不等丛渺反应过来就拉上了卷帘门,把酒吧和街道隔绝开。
丛渺茫然站在漆黑的夜里,冷风打着旋儿而过,她哆嗦了一下,猛然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她回头,不知道酒吧里是什么情况,只记得刚才林棽微笑时,眼底是一层利刃般的寒冰。
那一刻,女孩本能地生出了一股惊悸,化作冬夜里被冻结在额角的水滴。
夜,依旧深沉。
“林棽,当年你走的时候,我说你这样的人不能一个人活着,现在,你找到能绑住你的东西了吗?”
“应该,找到了吧。”
——毕竟,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啊。
「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