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疑是一场灾难。

六月初八夜，虢岭大地震。天地震动，一条巨龙在夜空出现，哀嚎响彻云霄，惊雷四起。虢岭柒山崩塌，吴大尉及其带领骑兵全军覆没。托林郡王一万士兵被掩埋在石土之下，生死不知。自六月初九起，虢岭一带大雨倾盆，洪涝肆虐。山下村落被尽数淹没，村民往西方高地和东方城落逃难。

六月二十五。

这场大雨已经下了整整大半个月，今日还没有消减的迹象。西关城中的水已经能淹没到膝盖，地势低洼的人家都已逃难。西关城南边地势较高，南府勉强能算是安然无恙。北府却完全沦陷，逃过来的人挤满了南府。

西关附近一向只有干旱，从未洪涝。这场大雨来得太过突然，牺牲了众多百姓性命，损害了无数财产。

但这场大雨有一个好处。

它结束了一场没有必要的战争。托林郡王在逃难途中遇上泥石流，二十万大军只剩下五万人。郡王伤寒染病，不幸逝世。西晏没有借口，只好继续养精蓄锐，抵御着莫名而来的特大洪水。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

而荥晖依旧是一个传奇。他骑着那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带着一个白玉般的公子，从崩塌的山上安然无事地下来。

“在看什么？”荥晖走进少辰的房间，发现他望着窗外的大雨发呆。

“我在想，这场雨应该要停了。”

荥晖随手给少辰加了一件披风，说：“雨停了，你跟我回昃陵。”

少辰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

那天的记忆太深刻。那个悲伤到绝望的男人，化作一条巨大的白龙，冲出洞穴。在慌乱之中，荥晖冰冷的手抓住他，把他救出来。为什么？那个男人会那么悲伤，甚至是绝望？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但你显然忘了白龙义泽。”荥晖说。

“我记得你。”少辰回过头来，声音冷淡，“你是魔星。”

荥晖笑了两声：“这很好，你需要记住我。”

“为什么？”

“因为你可以离开他，但不能离开我。”荥晖伸出手，想要摸少辰的脸，被少辰避开。

少辰有些生气：“别动手动脚。”

“怎么？你人都是我的，有什么不能摸？”荥晖捞起少辰，非要去摸他。少辰自然不从，开始奋起反抗，骂道：“去你妈的！老子是看你可怜才留在这里。死妖人！你不发疯我们还能做朋友！”

荥晖并不想跟他做朋友，于是两人扭打在一起，看起来好不亲密。等荥晖疯累了，少辰也打累了。两人又腻腻歪歪地搂在一起。荥晖贪念圣珠的温暖，少辰也别有企图。他想救鲛人，他想摆脱灭世宿命，他想找回黐阎。

少辰仿佛获得新生。他心里空了一处，头脑就格外清醒。他恍惚觉得空的那处会是洞穴里的白龙，却又感到可能性微乎其微。爱情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就像是突然消失。心里有块石头，就坚硬了。

“有什么可在乎？我命格凶煞，注定六亲叛离，孤独一世。”

这场大雨改变了很多东西。

虢岭一带的洪水蔓延到南方，南楚和大晋都受到巨大影响。战争暂时停歇。荥晖方面的作战计划也有改变，现在重要的还是抗洪救灾。待西关的雨小一些，他们就会启程返回昃陵，而园力和昆行则留在这里继续和洪水战斗。

少辰呆在荥晖身边，用圣珠的温暖抚慰荥晖的阴寒，用契约将两人的宿命紧紧联系。

二十二日的时候，雨开始小了。但据南方来报，洪灾愈演愈大。

荥晖和少辰启程回昃陵。一路没有太多人，大多数士兵留在西关抗洪。诡异的是，他们拉着好几十辆车，每辆车上绑着一口黑色的棺材。和棺材相称，他们一行黑马。其中艳爵最为瞩目，高大威猛，不失俊俏。精致漂亮的黑色，是一阵夜风。

艳爵是荥晖的爱马。虽然他那日被海风蛊惑让少辰陷入危险，但荥晖原谅了他，并对他更加严厉。艳爵低着头，在泥水中小心翼翼地前行。

山路崎岖坎坷，泥沙柔然腻滑。他们走走停停，幸而风雨越来越小。这一路上，少辰与荥晖形影不离。七月时候，每隔几日夜里子时，荥晖的胸口就冒着黑气，苍白的皮肤涨着青筋，灵魂被胸口涌出的恶鬼撕裂。少辰很平静地与荥晖结合，就像是在完成一个仪式。实际上，这就是仪式。两人水乳交融，命运相绊，遏制住了荥晖心口的恶鬼。

“七月是鬼月，若是渡过这一劫，我便还能再熬一年。”荥晖这几日脸色不好，虚弱无力。

“七月十五该怎么办？”

荥晖大笑两声，说：“关键不在十五，而在初九。我降生那日，也是最易魂散之时。”

“我以为你的诞辰在七月十一。”少辰淡淡道。

荥晖眯了眯眼：“从何说来？”

“很远。我记得，我叫过你十一。”

荥晖看着少辰，面若寒冰：“你记错了。这世上能叫我十一的人已死，再没有人被允许叫我这个名字。”

少辰并不相信，问：“明凰公主呢？”

“她？”荥晖嗤笑一声，“她不敢。”

少辰不再说话。但那个声音却挥之不去，一直在撕心裂肺地叫着：“十一！”自从那日在洞穴里，荥晖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回过头去，看到一张冷峻严酷的脸，那冰冷的触感唤醒他记忆中的声音。十一。荥十一。

离初九没剩几天。也许荥晖会消失，但少辰不会让他消失。

少辰内心的天平开始倾斜，因为他变了。

七月初九，他们一行完全停止前进。荥晖称身体不适，留在一座小城城郊。

虽然荥晖此番回新都昃陵行事低调，但那几十口棺材太过显眼，就不得不伪装成送殡队伍。队伍中这一路也损失了一些小兵，不是行路途中的失足，就是半夜里守棺材时受到惊吓变得癫狂。

少辰没有过问棺材里是什么，以他千年阅历还是猜到几分。虢族人的先祖中有养尸习俗，虽然历经多年那些辛秘早已失传，但肯定还是有一些独门方子在民间流传。荥晖既然能弄到阴纸，那要养活尸显然也并不是难事。

“这么多天的雨水，不怕尸体受潮？”

“你不懂。下葬最忌讳阴湿，但养尸却不一样。”荥晖微微一笑，“我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也跟活尸没什么差别。活尸喜欢的是什么？是水。水即命也。”

荥晖和少辰呆在城郊一间屋子里，士兵们都被吩咐到较远的地方待命。

荥晖的身体的确与活人不同，但与死尸也还有分别。他的心脏虽然早已烂掉大部分，但还是有轻微跳动。血液流动得很慢，伴着全身弥漫的黑气。鄂兊的煞和万鬼食狮令的阴相生，但鄂兊冲撞圣珠的热。所以荥晖让鄂兊也离开很远，只让少辰在自己身边。

“这一路上暗地里不少人跟着，你现在让士兵都走远，不怕出事？”少辰变成巨大的狐形，把荥晖包绕在怀里，用丹田处圣珠的热量温暖他的冰冷。

“你在担心我？”荥晖有些虚弱。少辰的白毛很温暖，难以想象他是控制冰雪的狐狸。

少辰难得看到荥晖这个样子，但也不想乘人之危。虽然荥晖之前欺负作弄他很多次，但有种感觉改变了，少辰失去了当初的愤怒和懊恼。因为心里空出了一大块，那一块无法被填满，那一块让他内心深处呼唤着“十一”的那个声音变得嘹亮清晰。

“我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少辰突然说，他用自己的尾巴盖在荥晖的身上，“神镜的预言，我并没有亲眼见到。我苏醒之后，觉得我不是我自己。”

荥晖陷在少辰温暖的毛里，没有回答。

少辰却继续说：“我觉得我不是少辰。但记忆那么真实，就像我是少辰一样。我不是少辰我又能是谁？神镜预言少辰是灭世之源，所以少辰不可能死。你觉得我到底是谁呢？荥十一。”

荥晖晕晕乎乎，身体震颤，做不出反应。

少辰瞬间觉得没有意思。他想趁荥晖脑袋糊涂的时候好好糊弄一番，没想到荥晖已经糊涂到呆住。少辰可是清醒，他知道荥晖有一个死去的旧情人——圣珠载体。荥晖费尽心思留他在身边，其中说不定就有这个原因。少辰借由圣珠复活，恍惚也有些圣珠载体前生记忆。他自然还是少辰，他里里外外都是那只白狐。

突然，荥晖大吼起来：“不，你不是！”

少辰被吓了一跳，眼看着大量的黑气从荥晖的胸口喷涌而出，一股巨大的压力碾过少辰的胸膛。

荥晖的眼睛变成红色，他的身体开始膨大。少辰连忙变回人形，一把抱住荥晖，将圣珠渡到他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