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过得很快，真的很快。

傩泪几乎是在世界的最北边，荒凉闭塞，什么消息都传不到这里。但黐阎还是从极夜的天象中看出了世界的变化。魔星曾经的那个位置一直空缺，但在黐阎来傩泪之后那里就出现了星云，那片星云越来越亮。魔障，黐阎知道，这是不详的征兆。荥晖活下来了，他依靠鄂兊和万鬼食狮的力量活下来了。不是像凡人那样活着，而是像恶魔那样活着。

但黐阎不后悔，他不后悔他是这一切灾难的源头，一点也不。

他倚在棉椅上一动不动，身上盖着黑熊的裘毯。堡房里的炉火很盛，阿沁只穿了一件棉衣坐在一旁写字，身上还流着汗。

阿沑打开了门进来，带来了一股冰冷的气息。黐阎的手指抖动了一下，睁开了眼。

“可察，我带了些热奶。”阿沑把瓶子里的牛奶倒进了杯子里，递到了黐阎的手中。“可察”在他们忽尔克语中是对长辈的尊称,也就是汉语中“叔叔”的意思了。

黐阎把杯子握在手心里就又闭上了眼。

阿沑知道可察这两个月一直都是这样没有精神的样子，总是坐在火炉旁边，一动不动。他又倒了一杯热奶，递到了阿沁的面前。阿沁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接过牛奶喝了起来。

阿沑看着自己妹妹安静的样子，心中很有感触。她太像阿妈了，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等阿沁长大以后，说不定就和伊繁阿妈长一个样子了。阿沁的脸上沾了一点墨汁，阿沑就伸出手去帮她擦掉，却越擦越花。阿沁放下杯子对着自己的哥哥笑。

小桌子上有很多宣纸，最上面是黐阎写的字，阿沁在下面的纸上模仿着写。这些笔墨纸砚是阿沑花了大价钱从村中暂住的商人手中买来的，那些钱则是黐阎可察给他的。

黐阎可察和少辰主人应该都是很有钱的。阿沑后来从可察那里知道，村中的这座最暖和的堡房就是他们自己建造的，只是都已经是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不过他们是仙人，仙人是可以活这么久的。

阿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味道很浓。

已经四月了，主人还没有来。阿沑知道，可察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等着主人过来，然后带他们去东海。

就算是四月，傩泪河的冰层也没有融化，只是表面的冰层变得薄了，马队只有绕远路到河对面去。傩泪村开始散了，风雪将人聚在了一起，日光却让人分别。极夜的季节马上就要过去了，但冰雪还没有融化。

黐阎好了很多，但他还是不想动，他在等少辰，等四月的末尾。

站在原地不动的人，常常等不来在等的人。

四月十五的时候，月亮很圆，可总是不算完美。阿沑在堡房的一间小屋里睡觉，听到了轻微的敲门声，便起了身，去开门。

空气很凉，他推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女子，她披着黑色的披风，面容在月色下显得很苍白。阿沑差一点惊叫出声，这个女人像极了他的阿妈——伊繁。

“是吗？”黐阎轻轻地说，声音有些无力，没有丝毫的感情色彩。堡房里的热气让他显得更加苍白冰冷，就是那一头耀眼的红发似乎都失去了光泽。

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椅子，园夫人坐在床边，黐阎坐在靠着火炉的椅子上。阿沑坐在一旁的地毯上，看着深夜来访的这个神秘女子。她太像伊繁阿妈了，太像了。

园夫人知道阿沑灼人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却并没有理会。她还是如当初那般的淡漠，只是言语间却多了几分无奈。

黐阎觉得很累，他等得太累了。

园夫人此番前来，终究是因为以前的事没有一个完整的终结。魔星复活了，却并非复活为凡人，而是复活成了恶鬼。整个青京的生魂都被他活活吞吃。如今，他又到了昃陵，一举战胜了谢碧的军队，将逆贼谢碧和逆妃荥氏的头颅悬挂在青京城门上，下令永不放下。

忽尔克的骑兵原本在二月的时候进攻到了大晋边界，但不知怎么回事，一时间风雪交加阻挡了他们的步伐。忽尔克的可汗又在二月末的时候暴毙营中，骑兵就撤回到了大本营。可汗有八个儿子，长子尤里世子理所应当应该继成王位，但却旧疾复发卧病宫中。所以他究竟能什么时候继位还是说不出个准数。

而园夫人这次来有求于黐阎。

当初她的儿子圆方为了在寒眼中找到小纾，不慎受到了寒气的侵蚀而经脉受损。她当时就算出只要圆方在荥晖身边，就一定是难逃一死。于是，园夫人对圆方下了让他假死的药。当耿叶和队员将圆方的尸体抬回到家中后，园夫人就马上将圆方转移到了城外。只是圆方受寒气侵蚀严重，心脉几乎不保。在那个时候，黐阎找上了他们，提出只要园夫人愿意帮助他将魔星的真魂送回天穹，就将自己的额上兽鳞赠给圆方，不仅能祛除他经脉中的寒气，还会使他功力大增。但园夫人当时考虑到很多不确定的因素，就并没有即刻答应。可是当圆方清醒了过后，死死恳求母亲一定要保得耿叶平安。园夫人爱子心切，这才答应了下来。

而后的事情却大大的出乎了他们的预料。从裕壆殿出来，他们就已经是死里逃生。黐阎受伤最重，但为了信守若言还是将兽鳞赠予了圆方，所以他一代神兽才会落到如此狼狈元神不保的境地。而耿叶也是受到了寒气的侵蚀，圆方醒后将一半兽鳞分与他，保全了两人的性命。园夫人带着圆方和耿叶要往南去，就和黐阎在青湖附近告别。

后来，黐阎就来到了北地，用生命最后的力量将少辰复活。他自己却被困在傩泪的这间堡房中，踏不出一步。

“我不知道还能找谁了。”园夫人说，她的淡漠笼盖在表面，却保护不了她。

黐阎点了点头，说：“我答应你。”他的声音很疲惫，但充满了力量。他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他等了太久，久到不在乎继续等下去。少辰是他的爱，也是他的心结。无论是不要命地救自己爱的人，还是用尽一切只为了告别，他一旦决定了就不会再更改。黐阎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