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想为了这件事情和你吵。”

陈良仍旧趴伏在地上，声音一板一眼：“那就请皇上彻查此事。”

“陈良！”黎封拍桌欲起，但似乎又克制住了，像是恨铁不成钢，但又有几分服软的意思：“只这一件事，只这一件，答应朕，不要再管了好吗？”

陈良连语气都与刚才一模一样：“请皇上彻查此事。”

“你就是个榆木疙瘩。”黎封被气地发笑：“朕是天子，若朕不愿，你区区一个大臣又能如何？”

陈良仍然一动不动。

“也罢，那你就一直跪在这吧，朕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黎封发狠，冲外面的小太监喊道：“把今日的折子都送上来。”

小太监抱着一大堆的折子往书房里走，小心翼翼路过了趴伏在地上的丞相大人，不忘了悄悄偷看一眼黎封的神色，然后被皇帝脸上阴沉的表情吓得一个哆嗦，折子差点散了一地。

“皇，皇上。”小太监赶忙把折子都在书桌上摆好，然后替皇帝把笔备了，磨上朱砂：“折子都在这了。”偷着眼看了一下仍然趴伏在地上的丞相大人，心里又是一个哆嗦。

小太监是自小跟着皇上的，跟了也有三四年了。早些年的时候皇上虽然威严了些，但却不至于让人捉摸不透。莫约就是去年的时候开始，皇上突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偶尔阴沉的让人害怕，就像现在这样。和陈大人的关系也更让人看不懂，按理说这么频繁的召见，应当是更加亲信才是，但皇帝却时时被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般遭殃的都是他们这些服侍的人，像这样对着陈大人直接发火的，还真是头一次。

小太监也问过总管这是怎么回事，但总管只是笑眯眯的让他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

书房里的气压越来越低，黎封批折子的速度都要飞起来了，手上笔下去，力道恨不得把纸都戳烂了，小太监磨墨的手都跟着颤颤巍巍的，头快低到石砚上了。

黎封看完一个折子，下一本折子刚翻开，大概扫了一眼，周身的气压就已经肉眼可见又低了好几个度，冷哼了一声，折子翻的是震天响。

旁边的小太监被吓得又是一个哆嗦，结果坏事了，手上的东西直线飞了出去，正中地上的陈良。

陈良突然被一个东西砸到了头，又正好是尖的那头撞上来的，痛得狠了，还是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黎封刚想起身，手都抬起来了，想起来两个人还在冷战，又是冷哼了一声，声音冻得冰碴子都要掉下来了：“你倒是厉害，一个揪着不放还不够是吧，拉着兵部尚书一起。”手上的笔往桌上一拍：“好，陈良，很好！”

小太监是魂都吓得没了，猛地就跪了下去，冲黎封一个劲的谢罪：“皇上，皇上恕罪。”

黎封被吵得烦，蹙眉，看了小太监一眼：“出去！”

“是……是。”小太监唯唯诺诺，连走带跑的一咕噜出去了。

小太监走了，书房里陷入了比刚才还要更加窒息的尴尬里。黎封看着那个一言不发的声音，只觉得心里头憋着一股火在烧，恨不得现在就拎着面前这个人的领子，直接敲晕算了，省的在自己的面前看着还生气。

可是又舍不得。

即使只是看着对方这样一直跪在这里，就已经舍不得了，但刚才一气之下，事已至此，又摆不下脸来服软。

明明这一世是想要好好对他的，却好像总是事与愿违。

黎封回想了一下这一世那些真的气死他自己的争吵，只觉得头痛。这个榆木脑袋就是转不过弯来，李申鹤一事牵扯朝廷数十位官员，他如今不是不知道，只是肯定没有办法一下子就彻查解决那么简单，更何况他根本就不希望陈良参与此事。

上一世，就是因为此事……

黎封不愿再想。偏偏这一世陈良还是一股脑的往这件事情上凑，恨不得把李申鹤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自己看不出人家的手段，又不会玩这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东西，还要拉着兵部尚书一起。

那也是个没脑子的愣头青！

一天天交的都是些没脑子的人，才会是这么一个榆木脑袋。

黎封是越想越咬牙切齿，越想越意难平，手上的折子已经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了，恨不得直接摔到陈良的面前，让他清醒一下。等到好不容易平息一点了，抬起头，却发现陈良已经晕倒在了地上，额头旁还有一滩的血迹。

这个呆子！

黎封这会真的是被气的说不出话来了。

被砸到了都不知道叫一声吗？流血了不知道服软一下起来吗？难道真的以为他是想要逼死他才是吧？？黎封气头上，完全忘了刚才其实陈良是哼了那么一声的。

陈良这个时候要是还有意识，只怕要觉得委屈。

气归气，但等到手真的碰到陈良的身体的时候，体温真的顺着指尖传过来的时候，黎封却觉得那些愤怒和气闷都好像顺着指尖，被那个不算烫人的温度全部消融了。

只是一瞬间。

等到黎封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把陈良整个人抱起来了。

明明身高和自己差不多，但却出奇的轻。

陈良是自小跟在自己身边的，从小到大，陈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子黎封是最清楚了。所以上一世出了那样的事情的时候才会那么愤怒。

陈良走的那个晚上，黎封一直记得，每一分每一秒，那种深宫里的难熬，都刻骨铭心。自此之后，再没有那么一个人一直一直站在自己的身边，没有那么一双眼睛静静的看着自己，没有那么一个人能在身边，陪他喝一碗茶。

一直到陈良已经走了，他才知道他对陈良抱有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感。

只是晚了。

不管是他还是陈良，其实都是傻子。

黎封稍微抱紧了一点陈良，没有管走出书房时太监侍女们的神情，只吩咐总管找太医来自己寝殿后便旁若无人的走了。反正当朝丞相自幼是太子伴读，深受皇帝喜爱，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已经是众人皆知，流言蜚语再升级些倒也无妨。

反正那大公无私光明磊落的皇帝他已经当够了。

这一世无论如何，他也只想让这个人开心而已。

上一世这人什么都给了自己，那样的事情，自己的怀疑，会让他多难受，都一句辩解，一句委屈都不曾说过，走之后黎封才看见陈良的留书，不过寥寥几字，黎封却觉得那些字都好像白绫一样死死的缠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逼得他喘不过起来。

他说。

“臣愧于皇上信任，抱憾终身。”

即使到了最后的最后，他想的都是自己。

黎封将人放到了自己的床上，把一旁的宫女太监都挥退。陈良像是被黎封的动作弄醒了，但整个人还是有些迷迷糊糊的，看见了黎封，都没有注意到人已经不在御书房了，也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醒着，连讲的话都有些混乱。

“皇……皇上，您还记得小时候……臣问您，您想做什么吗？”

都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了这件事情，真是。

黎封看着陈良，实在很狼狈，头上的血流到了脸上，额头上还有刚刚在书房蹭脏的痕迹。黎封伸手拿袖子擦他面上的血迹，殷红色的血在明黄的龙袍上极为扎眼。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开口道：“记得的。”

当时自己说，想要做一位有道明君。

彼时年少，怎么会知道有道明君四字究竟有多重的分量。千里江山，民生万众，都沉沉的压在他的身上，他是天子，他就是天下，天下就是他。那个位置有多高，就有多冷，有多耀眼，就有多孤独。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他护得住天下，护不住一个人。

那个时候的他，从来不知道一个皇帝的无奈。

所以才会那样答。

“皇上，太医来了。”总管进来通报，只看了床上的丞相一眼，没有多说一个字。

“让他进来。”黎封站起身，所有的失态都已经被掩藏的毫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