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市海洋馆的年票。

他从来没有任性过，这是他唯一一次对母亲提出要求。

你帮我办一张海洋馆的年票吧，就一年。

每个周五的下午两点十分，他会走到海洋馆的门口，买一瓶从来不记得牌子却记得味道的苏打水。进门，穿过一摇一摆的企鹅，穿过透明得看不清的水母，穿过永永远远不会改变的海龟。

走到一个大大的水屏幕前面，微笑着看着水里的鱼，微笑着看着，那一片海。

右转，上楼梯，进去，等着三点的海豚表演。这坐到侧面的角落的最前端，最靠近饲养员的地方，等着三点的开始，那个有点聒噪的女主持人说一大堆他都能背出来的话，然后等着那个人，慢慢的走出来，职业性的微笑，表演。

那个人很瘦，很高，很白，像海豚一样浑身带着海洋的气息，那个人从来不在没有必要笑得时候弯嘴角。只有在海洋馆表演的时候，那个人会笑。

他带着一个很老的单反相机，相机里有那个人的每一个笑脸，拍得并不好。那是他爸爸用过的，爸爸，很久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他记得爸爸的声音总是沙哑着，比如那天：

“我是一个摄影师，我怎么能有一个注定成为瞎子的儿子……”

他的眼睛，不久就要完全失明了，比他以为的要晚，却还不够晚。

他还没有面对面的看那个人，他还没有认真的记下他的笑脸，每周一次，不够，真的不够。

视力，真的越来越差了。

他离开海洋馆的时候，没有感觉到本该属于夏天下午的强烈阳光。天暗了，又还不够暗，没有灯，他看到一片昏暗，和拥挤的人群，他感到害怕。妈妈应该还在上班，她不能来接他。

他小心翼翼的向前走一步，是台阶。

“小心！”有一个带着沙哑的声音传来，有一只冰冰的手搭在他的短袖的袖口，“你……？我带你出海洋馆吧！”是那个人，他的味道，海洋的味道。

他局促地跟着那个人走，走出了海洋馆，是大街，他慌乱地自我介绍：“我叫何海洋！”

那个人笑了，笑得他耳根发红：“我叫何宇。”

一个姓？一个姓！何海洋的笑意显然。何宇说：“你的眼睛？”何海洋不说话了，笑意也没有了，何宇又说：“我的弟弟，也是这样的。”

“？”

“你住那儿，我送你回去吧！”

何海洋第一次不用一个人费力地辨别一切回家，何海洋很高兴，在回家的路上和何宇说了很多。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母亲回家看到何海洋已经在听广播。

“朋友送我！”何海洋笑了。

何宇说，以后周五下午，等他下班送他回家，毕竟天黑得越来越早，不安全。

何海洋笑了一个晚上。

每一周的周五下午，是何海洋最开心的时候。

他开始有了朋友，他开始和人讲心事，他开始亲近除了母亲以外的人。

他面对面看着何宇，何宇在笑，何宇说：“你把我拍得真丑。”

“你本来就丑。”

“可是我很帅！”

何宇比他看上去要爱开玩笑。

到了春天，何海洋的年票到期了，他不好意思再要母亲去办下一年的。何宇看出了他的不高兴，他把他带到馆长面前，嬉皮笑脸地给他要了内部人员通行证。

“谁？这通行证谁都能给？”

“家属！送饭！”

何海洋心里咯噔一下，“我弟弟，叫他海洋就好。”

“嘿，还和我们馆挺合。”

何海洋开始在母亲不在的时候跑去海洋馆，不止周五，有时送饭。他自己学的做菜，何宇开始不让，他看到了何海洋手上的刀伤还有烫起来的水泡。可是何海洋乐意。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多天。

他们偶尔也会在不是海洋馆的地方碰面，他们吃饭，逛街，拍照片，也去看电影。

用何海洋的话说，还能看见光，为什么不去追光？

他们还做了一些事，

比如拥抱，

比如亲吻，

比如，

在一天晚上，

跌入对方的海里，窒息，坠落，又被抛起。

他们过着寻常人的生活，像朋友。

他们过着某些寻常人认为不寻常的生活，像恋人。

他们珍惜着能看着光的每一天，在海洋馆，在街边，在对方的眼神里。

何宇说，我带你去看海，我送你一片海。

何海洋说好啊，不要太晚，我想看……看……

看……

海！

但是某一天，何海洋的母亲遇到了他们，他们在何海洋的家门口接吻，看着对方眼里的光。何海洋的母亲很偶尔的早回来了，她眼里的光消失了。

她声嘶力竭，她疯狂，她崩溃。

她在被孩子的父亲抛弃了之后，又感觉自己被自己的孩子抛弃了。她说男人不可靠，她劝何海洋离开何宇，她用生命来控制，来勒索，来要求。

何海洋笑了。

他的母亲这二十年来活得好辛苦。

这一年，他已经见过了世界上最美的光。

他说：“好，何宇，我们分开，你送我的海，我不要了。”

从此以后，何海洋没有再出现在海洋馆。

何海洋说出那一句话的那一瞬间，他的世界的光，消失了。从眼睛到心里，他失明了。

何海洋失去了追寻光的能力，他每天看着窗外，试图用眼睛感受晴天雨天，感受白天黑夜。

可是他只能闻到，阳光，雨水，泥土，海洋……

何宇每天都会来他家，敲门，六声，

赤橙黄绿青蓝紫

第六个，海洋的颜色。

他不会开门，他也知道他不会。

每天，门上都回贴着一张照片，关于海的，关于他们的。只是，何海洋已经看不见。

终于有一天，六声敲门声不再响起。

他感觉到了害怕，他感觉被人遗弃，再一次，遗弃在没有光芒的深海里。

何宇死了。

何宇从来不是职业饲养员驯兽员，他是摄影师，他为了体验海洋来海洋馆实习。第一天，看到了一双没有神采但是有光芒的眼睛。

每一个周五下午。

那个眼睛的主人，叫何海洋。

他停留在海洋馆，又离开，因为海洋馆没有了那个留下来的理由。

他去到很多地方，拍很多照片，关于海，寄回家，让一个人，敲一扇门，六声。让后留下一张照片。

他知道门不会开。

一直到有一天，他在海里再也没有回来。

何海洋拒绝何宇的死讯。

何宇给他留了一段录音。

“海洋，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对你说的吗？我弟弟的眼睛，和你一样。

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我爸爸的私生子，

他很好看，可是，眼睛总有一天会看不见。

我爸是个偏执的摄影师，他忍受不了，所以他抛弃了他们母子，逼着我成了摄影师。

我不喜欢摄影。

你，海洋，你是我摄影的目的，和动力。

海洋，我送你的海，你要吗？

……

”何宇说了很多情话，他以前绝对不会说的那种。

何海洋一直没有哭，

最后一句话，让何海洋彻底坍塌。

“海洋，我爱你，

不仅仅因为愧疚，可能这是我爱你的起因，可是我爱你包含了太多。

海洋，我的父亲，叫何峰”

海洋，我的父亲，叫何峰……

何宇，我知道你为什么爱我了，

因为我的父亲，也叫何峰。

你送我的那片海里，

你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