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小说: 他的罗曼史 作者:杀死一只知更鸟 字数:3019 更新时间:2019-09-22 00:42:48
【四十四】
沈念皱着眉,他皱眉很久了。
已经能看到到桥身,从车窗望出去,江边的雪也不知不觉消失殆尽。
过了七八首歌,沈念让他切了首金属感强的音乐,之后干脆停了,他脑袋疼。
他让楚谙找停车位停下,两人穿上外套,一起往桥上闲逛。
沈念知道是时候开口,他该说出来,哪怕小孩儿要闹要哭他也得坚定,让他去从事他本该从事的工作,离自己这个老混蛋远远的。
他在组织语言,他组织了一路语言,这比任何会议的发言稿或即兴演讲都难以组织。
太困难了。
李叔当时问他新司机要招什么样的,沈念跟现在已经记不清脸的情人正在游艇上看夕阳,那个场景他记得特别清楚,海水缓慢吞没着色泽浓烈的恒星,连带霞光与天边稠云,落日融金,海水呈现一种奇异的,破碎金子般的色泽。
他说,“找个长相标致的,最好年轻些,个高腿长,好踩刹。”
电话那头李叔像在笑,又像在叹气。
“我很正经的。”沈念承诺,“您可千万别随便给我挑个,我就要好看的,出门都养眼睛。”
身边的小情人缠过来了,要借势发作。
沈念笑着对付几句,挂断电话。
……早知道不要求那么多了。沈念心里愁。
旁边的小孩儿可甜了,笑起来甜,眼睛黏着他时也甜,吃饭吃甜点甚至毫无芥蒂的吃他盘子里的东西时,那模样都甜丝丝的。
这是个枫糖般的男孩,尝起来会有淡丽香,可能还得更甜些。
沈念这样猜测。
他戴了自己送的那条围巾,漂亮的颈脖遮得严严实实,一路遮到下巴尖儿。
“你冷不冷?”他问。
沈念摇头。
“饿不饿,你都没吃几口东西。”
摇头,他不饿,他胃疼了一路。
“你是不是难受了?”楚谙有点不放心,这人眉头拧了很久,路上基本不说话。
沈念似乎被问住。
“哪里难受?”
……算了算了,沈念想,回去再说好了,小孩儿一怒之下把他扔路上,他还得忍着胃疼自己开车回去。
他们已经快走到桥心,沈念在这孩子严厉的眼神攻势下终于老实交代。
“我胃疼。”
胃药在车里备了,楚谙给沈念的每辆车都放了医药箱和小药盒,以前车载医药箱里那些药大多都过期了,核对保质期时看得他直冒火。
他因为这事找过沈念,沈念惊讶,问,“我车里有医药箱?哪辆?”
楚谙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这人根本不会照顾自己,他没有普通人对生命的珍重感,似乎活着就是件无所谓的事。MV里,会议里,镜头里的沈念是兰芝玉树,现实里,他还是那张脸,整个人却有股野生兽类般的特性。
工作时凝神静气,事毕后理所当然的浪荡着,纵横欢场,寻欢猎艳。
没人能够改变他。楚谙想。
这样一个多情而富有才情的俊美男人,且具备权势,一个不经心的眼神就能勾人神魂。他有充足的资本享受众人的爱意与追随。
他们爱他,也畏惧他。楚谙看得出来。
沈念分明不是别人嘴里的样子,这人和善,温和,爱笑,笑得厉害了会露一线洁白齿廓,有时能看见左边的小虎牙,他对身边的人温柔而依赖;刘姐李叔过年不在,楚谙接到弟弟电话后收拾完行李,跟沈念告别时,他看见沈念脸上转瞬即逝的落寞表情。
他需要陪伴。
任何人都好,沈念需要慰藉。
我要照顾好他。往桥下走时楚谙对自己说。
沈念留在桥上,他去车里给他拿药,一会直接开上来,不能让他再吹冷风了,吃完药得裹着毯子在后座休息会。
他知道沈念是个很温柔的人,他知道的。
车开到桥心,却没见着沈念。
楚谙心里咯噔一声,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骤然大了许多。
这个应聘是在TR时他的经纪人给他的,徐晓雯对他素来偏爱,从练习生时期她就很关照他们这个只有雏形的团队,不曾想刚出道就要换掉最有潜力的楚谙。
她为楚谙据理力争,可她挽不回颓势,楚谙只是TR众多新人中的一个,不算难顶替。她知道楚谙冤枉,也知道捅他刀子的是同队成员,所以她更心疼。
楚谙还记得那天她在TR的舞蹈房里哭,房内没有别人,楚谙过来收拾东西。
“这些人心肠都坏了,”徐晓雯眼睛通红,“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楚谙看不过去,走近抱抱她,“徐姐,徐女士,晓雯姐,别气了,我换个地方,一样的。”
这话却把经纪人的火烧大了,“三年!那份解约书有问题,你怎么不等等我,这些人都欺负你,他们联手欺负你一个,你有几个三年,这是你最好的时间了,他们要你彻底扑掉……”话没说完,她忽地眼神一闪。
“楚谙,你有驾照么?”她紧紧抓住他肩膀。
“你能回来。”徐晓雯看着他,眼神像端详一副优美的画卷,“抓住一切机会。”她说,“你得回舞台,尽快。”
沈念是他的机会。
但他想抓住的不是机会,是沈念。
他对舞台已经没有那么强的欲望了,队友的恶意构陷不至于令他完全丧失斗志,他就是……觉得麻烦。
沈念的意思他知道,可他不想。
也算是消极惫懒,但他不做改变。他早年的梦想已经离他很远,他当下的梦想也不可能实现。
看似是一种很糟糕的,凝滞的状态。
楚谙却莫名舍不得眼下的状态。
沈念这人大概真有毒,嗜人心肺麻人体肤,进一步侵控人的神智,而当事者甘之如饴。他怀疑沈念上辈子是古欧洲的某种奇异生物,能变蝙蝠能吸血,迷惑人的同时还能杀人。
行踪不定,难以定位。
他打电话给沈念,兜里还揣着药盒,沈念没接。
他尽量开慢一些,控制着车速,眼神掠过桥边景物,桥心没他,直到开车经过整座桥,都没他。
他能走到哪里去。
楚谙焦心,下桥后他停好车,在附近寻人,沈念喜欢往江边跑。
这人果然坐在江边,楚谙一时火起,快步走到他身后,沈念回头看了他一眼。
楚谙忽然就说不出话。
这人听到动静回头,眼里还带着前一刻凝望江水的神色,那眼神看得楚谙心脏发寒又发疼。
像是高楼上攀着栏杆犹犹豫豫往下张望的人,长夜痛哭后摸索着找安定片的人,独处时明明看着电视却把电视静音的人……
那是一切一切不快乐的人流露的,厌倦而疲惫的眼神。
那几步路他近乎是飞扑向前。
你怎么了。他想问。
你这样难受么。
你为什么一句不曾说出来。
沈念被他那双混着点浅棕色的眼睛焦急注视着,不知为何,他反复琢磨过的说辞硬是出不了口。
这孩子似乎要哭出来了。
“我们回家好不好。”
不好。
沈念却轻轻点了头。
循循善诱的句子组织不起来,干脆直截了当。
这是最后一次跟他回家。沈念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顾昔然为他顶罪的那刻,还是少年的男孩在窗后最后一次见他,那时他是他的阿然。
——“我什么也没说,你快走,不要回来。”
那可以说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后来的顾昔然再不是少年,他的年少意气和对沈念的一腔赤城都用尽了。
他又看到了他死去的妻子,白瓷般苍白美丽的女人,她死前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念。
你不要怕。
……
我不害怕。沈念想。
哪怕他的胸腔和胃部都摆脱了正常规律,像要挣出他身体般剧烈疼痛,可不该改变的事情,还是需要按照固定轨迹走下去。
他没接楚谙递向他的手,自己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还拍了拍身后可能蹭上的灰。
“我兜里有药,忘了拿水过来,到车上吃药,我停得很近。”
“说了在桥上等我,原地等我,你怎么又跑了,电话也不通。”
“以后不要乱跑,我找不到你怎么办啊。”
小孩轻轻抓住他胳膊,低着头,模样腼腆而悲伤。
“回家了。”
他说。
沈念没试着抽出自己胳膊,他暗自吸了口江边的冰凉空气。
“楚谙。”
小孩儿抬眼看他,眼神忽地惶恐。
他知道了么,不可能啊。
“沈念!”
什么?
沈念有点耳鸣,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嘴里有血腥味,楚谙抱紧他,在他耳边说了很多。
他一句都听不清。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曾经险些粉碎他胸膛的痛楚长年隐藏在他身体里,每次发作,沈念都恍惚感到子弹穿胸而过,那是一种灾难性的,被身体保存的疼痛,几乎要了他的命。
眼睛也看不清东西了。
暗处的,不知是幻觉还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扭曲成道道怪异的形体,裹挟着可怕光影冲向他。
他们要我死。他确定。
他看清了这些奇形怪状的造物的脸,每张脸都是他的血债。
还有他的妻子。
你也怪我。
他心想。
你一定很怨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