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中。

鱼末低头书写着这次任务相关被汇报上来的细节，红凌的讲述永远清晰又有条理，将他们发现旧城遗迹到进入再到遭遇丛林之火都细致复述，结合其他人的汇报内容，整件事的脉络便清晰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事件核心人物：莫寻风。鱼末对这个人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奇怪的出场，奇特的能力，配合上那似乎有些热情过头的性格，虽说的确是为这个城市带来了巨大的收益，但还是不能让他放心地接受他的存在。然而琴乐表现得太过信任，甚至在提起时会露出满意的笑容，眼神中满满的赞赏叫人想要忽略都不行。

他在莫寻风执行任务时问过琴乐为什么会如此相信一个外来人。相识数十年永远温文尔雅的老友难得露出些许迷茫神情来，用那双似水柔情般的墨色眼睛看着他，语气淡淡道：“你不觉得，现在的我们需要这样的英雄么。”

这座城，连带着这整个世界都已经“死去”太久。他们的所有努力在黄沙和飓风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难以获取的资源牢牢卡住他们的脖子，让所有人都在无奈中度过每一天。谁会不想去到传说中的时候呢，没有战乱没有争斗，有青山绿树，有湖泊大海，人们安居乐业享受一年四季。

“新生儿越来越少，城中的房屋已经空掉大半，塔里也许久没有新的血液进来。再这样下去，不论丛林之火会不会攻击我们，这座城也定会在某天同旧城一样被黄沙埋葬。阿末，我们无法为民众带来希望，但莫寻风可以。不论他何时回去自己的世界，他的故事和带来的希望都会让大家有信心继续生活下去。至少，别让天穹城消亡在我们手里。”

琴乐的话叫整个办公室的气氛陡然沉重，鱼末停笔久久没有动作，二人就面对面相顾无言地坐着，直到琴乐看不下去将珍贵的笔墨放入保存盒中才唤回他们的交流能力。鱼末承认他的话没错，轻叹一声放软语调同对面又恢复常态的人说：“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年陪着我的人不是你该怎么办。”

“说得好像在表白。”琴乐用手撑住下巴一副慵懒模样，小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蹿出来站在桌上看着鱼末，恶狠狠冲他呲牙后又飞速消失。被威胁的人失笑，扬扬下巴示意主人管管，而主人则一副孩子长大了有自己思维的表情，表示自己才不要操心这些。鱼末清楚眼前人的性子，拿起笔预备将最后一点内容写完。

“报告！指挥官，云五说想见您，请问您方不方便。”敲门声打断思路，抬头看是医疗组的人。琴乐听到名字后立刻起身表示自己现在就过去，速度之快让鱼末叹为观止。琴乐对云五的上心程度已经让他不舒服很久，但碍于他们二人的关系，再不爽也只能憋着。

医疗室里算是整个天穹城最为明亮的地方。建立初期便用最为稀少的白色布料绷了所有墙面，连灯泡都为其安装的是瓦数最大的。数年下来，白布虽有氧化变色，但依旧让整个室内都看着起来光亮无比。

云五所在病床在窗户边上，琴乐走进去就看到他正拽着自己的裤子极不情愿地跟医师拉扯。女医师显然没有云五力气大，几番下来气喘吁吁地指着云五鼻子骂，说他就是假正经，伤在大腿根又不愿意让医师检查恢复情况，非得在这里犟。

“我来吧，辛苦你了。”琴乐上前拍拍医师肩膀让她消消气，看到来人的医师无法再继续只得愤愤离开。坐在床边的人见到他来显然是松了口气，抓着裤子的手也很快放开。琴乐坐到床边熟稔地将人搂住安慰，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没事了。”

云五点头，声音小小的回答说铅文给自己处理得很好，除了还不能正常走路外其他都没什么。

云五不喜欢医疗室。这里过于明亮的状态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被摆在众人眼前的怪东西，大家看过来的眼神大多充满探究与不屑，极少数的人会对他露出可怜之情，似乎他是个什么很让人觉得可怜又无法喜欢的东西。他清晰记得自己曾经做过的坏事，可哪怕心中再明白是咎由自取，也会在面对那些眼神时感到心痛。

没有单身向导愿意同他配对，甚至连在特殊情况下和他同队都颇为不满，这些年来如果不是琴乐和鱼末的特殊照顾，恐怕他早已将自己放逐在黄沙之中去寻求孤独死亡。所以，他讨厌医疗室，讨厌这里过于明亮的光，讨厌自己暴露在阳光下。

琴乐很清楚眼前人的心思，他悉心帮云五检查了伤处，确定没有复发可能后亲自送他回到宿舍，表示在伤口彻底愈合之前不会再有任务下达，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

“指挥官……”就在琴乐看他似乎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打算离开时，身后的人声音轻轻唤他，回头看对方姿势没变，“莫寻风他，还会有任务么……”

这句话声音更小，琴乐庆幸自己听力还算可以，思考一番后决定借此破冰和云五来一场久违的谈心。他走回去坐在云五身边，问他为什么要关心这个人的情况。

云五的头发被束起，那双带着浓浓局促不安的眼睛一如既往暴露出来，只是这次其中夹杂少许欣喜，让总是显得灰扑扑的精气神稍微亮了点。琴乐看到自己的问题让对方眼神闪烁，很快闪过一丝心虚才开口答说没事。

“如果你不说实话，在莫寻风离开前他的所有行动你都不允许再参加。”威胁对云五总是有效，这次效果更甚。就看云五整张脸都皱起来，显然是对这个威胁充满恐惧但又陷入要不要实话实说的纠结，琴乐也不多说，就静静坐在旁边看着他自我挣扎。

云五感觉自己快要把外袍撕破了，本就因常年使用而变得脆弱的锋线此时此刻在手中越来越松，他都能感觉到有个洞正在成型。可自己的心里又很清楚，琴乐向来不会随便用这种话语同自己交流，这句话显然是来真的。然而他对自己的心思也不是那么清楚，满脑子乱七八糟比那飓风来袭时的穹顶外都要让人难受。

在衣服真的出现一个两指宽的窟窿时，云五弱弱开口道：“我、我只是，只是觉得他没有讨厌我。”万事开头难，第一句话出口就会自然地引出下文，琴乐看着云五陷入自己的回忆中，把他的话一一记在心中。

他说：“他从没有用可怜或者厌恶的眼神看我，会笑着和我打招呼，说我们是朋友还处处照顾我，在遗址的时候还会给我拥抱让我安心休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和我是朋友，不会觉得我是个没有用的人。”

提起莫寻风对自己的好，云五的眼中迸发出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快乐，平日里永远向下弯曲的嘴角也上扬着，整个人都变得更加明亮几分。琴乐将这一切都收在眼中，替自己精心照料的孩子开心的同时，有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感觉到自私的想法。

他想让莫寻风留下，为了云五。

“所以，我想在他离开前的这些日子里，能多相处一会，这样以后也能有回忆。”云五被自己的话羞得脸色通红，头低得快要从床底下塞进去。琴乐被这副傻样逗乐，一边开心自家孩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心思，一边又为他感到难过，毕竟不论他把莫寻风当作是什么样的朋友，他们最终都会分开。他问云五就一点不在意莫寻风会离开这件事么？

这个问题让云五露出的笑容，是琴乐过了很久都无法忘记的。外表看起来不修边幅甚至有点邋遢的人明明还红着脸，眼中的忧郁被欣喜和希望替代，那笑容中有羞涩与腼腆，与他们初遇时，只有四岁的云五所拥有的纯真一模一样。

“可他有家啊，人不能不回家的。”

不用汇报工作内容的莫寻风拿上投喂直接在宿舍睡了个昏天黑地，瑞德很上道的没有叫他起床，连鱼末叫人来问话都以还在休息给搪塞回去，好在上头也知道他累，索性不再过问。

而得了珍贵到让人哭泣的见面礼的瑞德，在莫寻风熟睡的时候，捧着那叠四方四正还有着美丽花纹的纸高兴到泪流满面。激动过后便是源源不断的恐惧，小孩将纸分为四份，往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里塞进去存放，生怕被别人发现给偷走。

这个拥有花白头发的大哥哥绝对是传说中那可以听到人们许愿而帮其实现的神仙，瑞德站在床边对着莫寻风深深地充满敬意地鞠躬以表感谢，下定决心在莫寻风回到仙界前自己一定鞍前马后地跟他天下第一好。

并不知道自己成功得到支持者的莫寻风醒时神清气爽，一趟沙漠之旅带来的疲惫完全消散，他觉得自己已经恢复了能打三个的状态，激动到直接在宿舍地上来了几十个俯卧撑激活身体斗志。窗外是城市街道，零零散散的人裹紧罩袍匆匆赶路，偶尔有人停下抬头望向塔的位置，分辨片刻往另一边走去。碧蓝的天没有丝缕云朵，望得太久有些晃眼。

多美好的一天啊。莫寻风快乐地摇头晃脑，往便携牙刷上挤好牙膏，在心里对给自己装包的同志表示由衷感谢。毕竟这里的洁牙用品实在是太苦了，比打工人的命还苦，他第一次把那玩意塞进嘴里的时候差点被苦个跟头。这个世界似乎由苦组成，用来果腹的药片苦，洁牙用品苦，喝的水也苦，就连风闻起来都是苦涩的，跟不含酒精的藿香正气水似的，还被迫要小口小口地品不能整口闷。

饿了。吐着牙膏沫的莫寻风忽而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噜噜叫唤起来，久违的饥饿感瞬间席卷全身，一刹那他感觉自己连牙刷都要拿不住。回忆着来这里后吃得那几个小药片，上次吃好像还是在那地下遗址里，掐指头也已经是四天前。现在想来也不会有人来找自己，啃块饼干应该很安全。

说干就干的莫寻风从包里摸出一块象棋大小的压缩饼干，银色塑封的方块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撕开后是熟悉的葱油味。来这里已经有小半个月，除过那天的糖再什么食物也没吃过，此时此刻捧着压缩饼干的手忍不住地颤抖，莫寻风觉得待会吃下去的时候，自己可能会哭。

所以，琴乐来找莫寻风的时候，开门就看到又高又壮的小伙子正坐在床上捧着块手帕哭，可表情又是笑着的，十分违和。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赶忙走到莫寻风跟前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用手帕抹掉泪水的人一甩头发，表示啥事没有，自己就是想家了有感而发。

更加唾弃自己那自私想法的琴乐登时被悔意占满神智，给了莫寻风一个大大的拥抱，安慰他一定会很快就回到家里。吸溜鼻涕的人比他看得开，说自己倒是想再多留些时日，这样能帮着他们再屯些资源，以防下个飓风期来到大家挨冻没水用。

“怎么忽然来找我。”恢复状态的莫寻风看着琴乐，年长的男人头发比他还要黑，除了眼尾细纹再看不出任何岁月留给他的痕迹。他的问题也得到回答，说是大家想让他尝试感受下自己有没有精神世界。

“啊，就是哨兵和向导觉醒时会有的那种地方是吧。”莫寻风从脑海中搜刮出当时听到的知识点，直到现在他还是感觉这东西是个玄之又玄的玩意，没有丝毫头绪。可又不忍心拒绝眼前温柔的人，便满口答应说没问题，只是他需要一点帮助和引导。

琴乐表示没有问题，直接现场讲解起感受其存在的做法来。二人面对面坐着，莫寻风按照要求盘腿坐在床上，听着琴乐的指导内容去想。

最先是不要理会外界的干扰，在合眼后的黑暗中去感受自己内心的世界，在一片混沌和虚无中寻找能够清晰看到甚至可以用心之手触摸到的东西，可能是一朵花、一块枯木、一块石头、一片湖泊、甚至是一阵风……触摸到后顺着它们所指引的方向前行，看看自己属于哪里。是草丛、树林、花园、海洋甚至是房屋之中。那里面或许还会有别的生物存在，一只兔子、一条毛毛虫、一条蜈蚣等等，它就像是第二个你，与你心意相通。

莫寻风听着琴乐温柔的声音，像是被心理医生用怀表催眠那样进入心流指引中，可他感觉不到任何有关虚无的东西，眼前是自己能力的展现。属于能力的流光游走在身体之中，用来施展的双手似乎是在发光，能在黑暗中清晰地观察到其所在。莫寻风感觉到这一套感受精神世界的方法，更像是自己的世界中开发超能力时的课程，主打一个感受能力，发现能力，掌握能力。

随琴乐声音的停止，心流中的流光也渐渐消失，闭眼后的脑海世界再度归于灰暗之中，再没有任何反馈出现。莫寻风睁眼说了这个遗憾的消息，琴乐却习以为常地点头说这很正常，毕竟第一次尝试，感觉不到或没有感觉是最普遍的现象。

“就还辛苦你多试试这样去寻找精神世界的办法，我们都很好奇你的会是什么样。”琴乐的话给莫寻风直接架在顶点上，让他把原本想说自己不行的话咽回去，表示自己一定会多多尝试不让大家失望。

“以及，真的很感谢你愿意和云五做朋友。”这句话完全在莫寻风的思考范围外，导致听到时还颇为震惊。他夸张地指着自己，不可置信地惊呼道这也能被道谢？

年长的人轻叹着对他说，云五是个好孩子，不过是吃了太多的苦才犯了次错，奈何误解带来的恐惧无人愿意直面去听解释，导致大家都觉得他极其危险，所以不愿同他亲近。实际上，云五比任何人都渴望能有朋友相伴。

见不得这种故事的莫寻风也跟着他叹气，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辜负云五这个好朋友，顺便好奇地问当年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大家那么怕云五。

“这，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