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
小说: 明月不归沉碧海 作者:白裴 字数:5772 更新时间:2024-06-29 20:26:56
霜降的云雾缭绕在整个大殿,雾气越来越浓,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西沉试探性着往前走了走,雾渐渐淡了些,恍恍惚惚间,前面好似有什么,仍然模糊看的不甚清楚,他渐渐加快了脚步,最终走出迷雾,豁然开朗,如同拨云见日一般。
面前是一座一座小茅草屋,周围皆是虚物,直接穿墙而过,便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人缩在角落的一隅,抬腿刚想走过去,一朵昙花从他面前缓缓的飘过,晶透如玉,光润如月。
“你看的见我?”
一声惊呼在身后响起,西沉顿住了脚步,转身向后看去,门外洒进来的温暖阳光将那个人笼罩,一双眼眸灵动非常,笑容明艳动人,那双眼眸也因为笑而弯成了月牙儿,刹那间,他的双眸颤动,心跳在这一刻如擂鼓般急促,让他都有些难以招架,那随着心跳奔涌在身体里的血液沸腾滚烫起来,蕴含着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自己在发抖,犹如初春新生的柳树枝,垂入平静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西沉不由得朝他走去,他想更看清他的脸,他伸手想去似要确认,他启唇仿佛有什么要破喉而出,他是那个人,那个折黑蔷薇向他道别,他不记得的,他的师尊,而这双眼睛,与那个孩子,近乎一样,那角落里的人就是他了。
然梦中虚妄,触不可及。
场景一转是喧闹的大街,白昙在街上闲逛,时不时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对什么都充满了兴趣,西沉突然明白了过来,这是白昙的记忆,可为什么是他的记忆。
他看着白昙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念诀化出了许多花瓣,不过多时,径直朝一个地方走去,西沉跟着他穿街走巷,白昙轻轻一跃跃到一家墙上,又跃至海棠花的枝头,惹的海棠花颤动。
海棠花盛开,一朵一簇一丛,娇艳欲滴,可是此刻站在白昙身边的西沉的心里却只觉得不及白昙的一分一毫,这花不过他的陪衬,红花更衬他肤白,看的他有些出神,不由得伸手撩起他的一缕发。
西沉看着他们在黄昏中并肩而行,白昙给了他一个名字,暮,黄昏之意,此值黄昏,亦是应景,仅有的几块桂花糕他们两个人分食。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白昙看着坠满红豆的红豆树喃喃自语。
西沉看向那棵红豆树,默想着这首诗。
红豆……
金黄的银杏叶不疾不徐的飘落,白昙有一下没一下的荡着秋千,衣袂飘然,青丝如墨,倾泻如瀑,随身体拂动若云,正在神游天外,西沉颇有些好奇,他的脑袋里此刻在想什么。
脚步声将白昙的思绪唤回,西沉看他展颜而笑,唤了一声暮暮。
细水流长的日子,没有太多的波澜,西沉看出了白昙喜欢看话本,尤其是躺在桌子上看,但看不过二十页就会睡着,西沉看了几眼,不过是些俗套至极的情情爱爱,不知道他为何会看的那么入迷。
白昙还喜欢坐在秋千上晒太阳,喜欢吃桂花糕,银杏叶尽数落光,白昙坐在门槛上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喃喃了句要下雪了,西沉仰头看了看,开始飘下白色的小雪花。
西沉看着他背上欲开不开的昙花,挪不开眼,尤其是当白昙化出他自己的本体时,直接愣在了原地,心里的震撼久久难歇,它胜过了世间所有。
他看着白昙把冻的瑟瑟发抖的白暮拥入怀中,该是怕他被冻死吧,确实,这个茅草屋四处漏风。
白昙坐在门槛上堆着一个个小雪人,西沉坐在了他的旁边,白昙嘴角含笑,一双眸子里满是孩童的认真,眸底仿佛荡漾着一泓水色,拢了一把雪团成小球,堆了一个又一个,西沉不禁嘴角上扬,若是把他的小雪人都毁了会如何,会不会哭呢?
白昙的睡颜恬然,不可方物,他总嫌挽发的冠硌脑袋,每每拆开,散开的头发垂下供桌,西沉站着一旁静静的看着,夕阳让他脸上的细细小小的绒毛都显得那么的柔软,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他的眉眼。
白昙睡的颇熟,白暮回来的脚步声都未曾将他吵醒,白暮见他睡着,也放轻了脚步声,他将食盒放到地上,站在离白昙一步之遥的地方静静的看着他,最后往前一步缩短了距离,供台高近他的胸口,白昙睡的毫无防备,白暮伸手小心翼翼的撩开他额前的发,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脸,看着他如羽毛一般又浓又密,并弯且长的睫毛,拨了一下。
白昙眼睛动了动,蝴蝶振了一下翅膀,白昙缓缓睁开眼睛,白暮一下子慌了,收回了手躲到身后,白昙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仍是昏昏欲睡的模样,侧躺着一手撑着头,笑道:“回来了。”
声音慵懒非常,带着倦意。
白暮嗯了一声,蹲下来从食盒里端出樱桃煎,舀了一勺喂到白昙嘴边,白昙张嘴吃下,笑意渐深,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这画面让西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眸色微沉。
白暮给白昙买了新衣服,竹青色的,白昙很开心,他问好看吗?很好看,真的很好看,他穿什么都好看,他还养了一只猫。
看着他躲在银杏树上让白暮一通好找,还在逛庙会的时候假装失踪。
西沉看着白昙买了顶斗笠,换了个模样,他被认出时眼神狡黠如狐狸,还理直气壮的否认,但也会拿下挂在树上的风筝给白暮玩。
看着白昙翘着二郎腿坐在供台上,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怀中的猫,回来的白暮与来上香的人擦肩而过,道:“喜欢这样的吗?”
白暮被他问的有点懵。
白昙下巴一抬示意了一下,言语好一番逗弄,直说的他面红耳赤,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不要再说了,白昙捧腹大笑,笑完了之后俯身靠近,面面相对,咫尺之距,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尖,说一句:“暮暮你呀,怎么那么容易害羞呢。”
西沉看着白昙的回忆,天天月月年年,看着白暮看白昙的眼神也再不是当初,他会一直盯着白昙的背影看,却会在他回头时移开,他想牵他的手,却只敢去拉他的衣袖,他想抱着他入眠,最后也只是卷了他的一缕发在手指上,就连白昙夹菜喂到嘴边,他也不会让牙齿碰到筷子,隐秘独我时,才会让情愫在眸中流转。
白昙将书翻页,动作一顿,抬头,忽而展颜,西沉有一瞬间的失神,可是白昙喊了一声暮暮,西沉自嘲一笑,他的笑只给那个人的。
白暮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鼓鼓的荷叶,一层层打开,如翠的叶里包着鲜红的樱桃,像一颗颗血珠,他拿了一颗喂到白昙嘴边:“只红了这些,我也已经洗过了。”
白昙张嘴咬着,含进嘴里:“我随口说说罢了,现在那些小孩该抢不过你了吧。”
“我摘他们够不到的。”
白昙乐不可支道:“是啊,你长的那么快,过几年,该要比我高了。”
从前他坐在供台,是要俯视,现在都是平视了。
往后每天都有现摘的新鲜樱桃,又何止是樱桃。
西沉看着他们说说笑笑,日升月落不过朝暮,叶青花败一个轮回,白昙时不时调皮,总是想一出是一出,但有顺着他的人,得不到回应白昙就在床上打滚,白暮忙着兑水没时间回,白昙就一直滚来滚去,边滚边喊暮暮,滚的衣服都乱了。
白暮端着洗脚水过来回了他的问题,白昙才从床上坐了起来,衣服垮下肩膀,白暮脱了外衣给他披上并裹好,白昙嘟囔了句他又不怕冷也不会染风寒,不过并没有拿下来,水温刚刚好,白暮脱了鞋和他一起洗,白暮的脚伸进水里时整个盆都被占满了,白昙看着自己的脚,比白暮的小了一些,且被衬的有些白,白昙玩着自己的脚趾,还在碎碎念今天看的书结局是悲剧,白暮只是听着,感觉水凉了就拿了巾帕给他把脚擦干。
倒完水的白暮回来看见白昙正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自己的脚发呆。
“怎么了?”白暮走过去道。
白昙动了动脚趾道:“该剪指甲了。”
白暮拿了剪刀坐到床边,放下灯,用布条全绑了头发坐到床边,伸手抓住他的脚腕放到自己的腿上,握住他的脚,白昙的脚不胖不瘦,脚背上清晰可见青色的血管,白暮捏住他乱动的脚趾,仍不安分。
“不要乱动,会剪到肉。”白暮挠了一下他的脚心。
白昙缩了一下,倒是乖了不再乱动,看白暮弯下腰给他剪指甲,白暮专心致志,眼中尽是认真。
白昙嘶了一声,白暮立马紧张起来,皱紧了眉头,放下剪刀就去看他的脚有没有剪出血,用手揉着。
白昙眉眼弯弯笑个不停,白暮就知他又是在欺他,转而无奈,却是松了口气,白暮看着笑的合不拢嘴的白昙,拉来他另一只脚,一手桎梏住他的双脚腕就开始挠他脆弱的脚心。
白昙痒的一边笑一边打滚,想挣脱又挣不开,只被白暮牢牢掌着双腕, 最后实在是笑脱了力气还是挣扎累了,睁着一双水雾雾的眼睛可怜兮兮的求饶,笑出的眼泪滚落出眼眶。
“我错了,我不闹了,暮暮,求求你放过我,别再欺我了。”白昙伸手轻扯着他的袖子。
白暮终于不挠他脚心了,脚腕都被他握红了,白昙躺在床上喘着气,抬腿看了看自己的脚腕,得了理就不饶人起来。
“你看你,都红了,抓的我疼死了,我要是不服软,你是不是都要给我握断了!你不知道你那力气吗?”白昙气呼呼的控诉。
白暮给他揉了揉道:“是我不好。”
白昙轻踹着他的肩膀道:“要是真的断了,我下不了床,你就得抱着我,吃饭要,晒太阳要,万一残废了,你可是要负责的,你就别想跑了,也别想离开了。”
白暮应承着,继续给他剪指甲,白昙碎碎念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直接听不到了,白暮看去,白昙已经睡着了,噘着嘴,好似还在生气。
白暮看着白昙,低头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求之不得。”
西沉看着白昙应邀去宋奶奶家,白昙准备了好久,看他自己因为迷糊穿不上衣服和自己生气,和白暮去参加婚宴被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说丑,画面一转,是白昙被人骗,如若他们不是因为是人类,短命,他醒来就就让他们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白昙哭的好不伤心,泪如雨下,这还是他第一次哭的那么伤心,那么的狼狈,西沉决定还是不毁他的小雪人了,他想伸手给他擦眼泪,但能给他擦掉眼泪的只有白暮。
白昙时不时心悸,时间间隔越来越短,也越来越严重,西沉心里隐隐有了些猜测。
白昙翻出了床底下的书,翻翻找找了许多本,看着一页,陷入沉思,西沉在一旁看着,走到旁边,书上写着:魔尊西沉……血丹不灭,复生不止……
之后出了变故,西沉看着被除妖师打到重伤的白昙,眼里怒火翻腾,但是他伤不到回忆里的人,虽然白暮及时回来,不过他也因此暴露了身份。
他看着白昙每天都在强颜欢笑,看着因白暮回来的越来越晚他也越来越坐立难安,他又哭了。
他看着白昙在月夜下喝醉时的憨态可掬,又趁着酒醉吻了他的下巴,而白暮亦在白昙睡着后,静静地看着他,好似要把他的容颜牢牢的永远记在心里,而后,低头吻上他的唇,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白昙看着那三炷香哭红了双眼,他因自己不知道的往生咒而丧失了所有的修为,最后化出本体,断了两瓣本体,口吐鲜血,走投无路做了最极端的决定,用两瓣本体护佑他的血丹不灭不散,而他之所以只断两瓣,是因为他的身体撑不住他断第三片,他看着在白昙即将捏碎自己的妖丹之时,被杨禛一把剑穿透了肩膀,断了一边琵琶骨与锁骨。
他看着白昙被带回太隐宗,关进镇妖塔,白昙没有修为,废了一条胳膊,又自断本体身体极度的虚弱,被里面的人肆意欺负侮辱,甚至要扒光他的衣服行不轨之事,因反抗而被扔进了镇妖塔的最底层,镇妖塔底,暗无天日,与世隔绝,白骨累累,腐烂的尸体积聚过踝的尸水,他泡在尸水中,断了的白骨扎穿他的胸口,血在他的身下蔓延,紧闭着双眼,生死不知。
一呼一吸间只有腥臭味,并不安息的尸水中,蠕动着一团又一团的蛆虫,是失了三感的似锦一只一只捡去了他身上的虫子,才没有让蛆虫啃食他的伤口。
须臾就是三年,可这须臾,却是白昙七百多年都不敢灭掉的最后一根蜡烛,不给西沉反应的时间,白昙就被他们拖出了镇妖塔,那一下一下又一下抽在他身上的鞭子,被他们折磨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原来那么一个光彩照人的人儿落到如此地步,难以想象他当时承受了多大的痛苦,血腥气弥漫,空气中都蒙上了一层血雾。
西沉听着他们兴奋无比的声音:“血莲,是血莲诶,竟然能有血莲可以看了。”够他们吹一辈子的了。
该有多少血才能填满这些让他们为之振奋的沟壑。
西沉看着血泊中的他奄奄一息,看着他的花瓣破碎消散,拳头紧握,浑身颤抖,眼里怒意翻腾,整个回忆因为他的愤怒而开始剧烈晃动起来,时明时灭,出现裂痕,明日,本尊定让欺侮过他的每一个人付出你们承受不起的代价!定屠光你们每一个宗派!
最后是梅岚出头,冒天下之大不韪,用首宗之位换了白昙一条命。
——
“他是妖,这些药在他身上也试不出毒性。”
“无妨,正因他是妖,没那么轻易死掉,至于毒性,看他痛苦几日就行了,他要是真要那么轻易死了,又得本峰主去劳心费力的另找合适的妖。”李子沉负手而立。
“……”
“师兄,你还是收一收你那没有的医者仁心吧,要是师尊九泉之下知道你竟然为一只妖这般斥责他的师弟,他老人家要被你气的掀棺而起!你只记你的医者仁心,莫不是忘了师尊的教诲,忘了师尊是怎么死的!莫不是大师兄病糊涂了你也糊涂了?”
褚季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师弟,我只是随口一说,并无他意。”
“大师兄的病久不见好转,他何不是一种机会?”
“你的意思是……”
“大师兄总那么喝药不是办法,受苦又受罪。”
褚季敛眉沉默。
“师兄,你还是别管了,他,死不足惜。”
李子沉拂袖而去。
一碗一碗的Du药,拖慢了他伤愈合的速度,白昙一直处于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各种各样的Du药发作时他难耐的痛吟无人去管,为防止他死掉束缚住了他的手脚,刚长出的新肉不过几日就会腐烂,每次换药,都要刮去腐肉,不断新生不断腐烂,不断腐烂不断新生,反反复复,他吃的麻药太多了,以至于最后对他没了任何效果。
“死了吗?”
“不知……”
李子沉抬脚踩向白昙的左肩,慢慢碾弄,白昙猛的睁开眼,咔吧一声,褚季刚刚给他接好的骨头再次断裂,凄厉的哀嚎声回荡在整个牢房,白昙痛到不停的在地上翻滚,带的锁链不断作响,鲜血自他身下蔓延,一件新衣又成血衣。
一碗毒灌入他的口中,他蜷缩在角落不停的发抖。
疼,好疼,让我死,求求你让我死行不行,白暮,暮暮,我好疼啊,我太疼了,求求你们了,让我去死……
一百五十多年,在梦境里却不过是转瞬即逝,纸还是包不住火的,被欺瞒颇久的梅岚知道之后大发雷霆气极吐血,才换来白昙的安宁。
西沉看着他终于是养好了伤,即使如此,他还是落了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疤,如树根在他身上盘根错节,纵横交错,虬结缠绕,无一完好处,他的胳膊三番五次断断合合之后彻底错了位,往后再也提不了重物,更用不了剑,刚开始,他连笔都拿不起。
西沉看着他夜夜梦魇难眠,看着他崩溃于一身伤疤,多次打破水镜,眼里空洞了下来,再无往日神采。
他的回忆,从此灰暗。
他神采奕奕的眼眸,至此黯淡。
伤好之后就是受刑伊始,雷刑五道,西沉看着受罚之后的白昙了无生气,想阻拦却无可奈何,他只是旁观者,即使他再生气,再心疼。
白昙突然惊醒,坐了起来,西沉知道他这是又做噩梦了,知道他醒了之后就会再也睡不着,像这样拿着白暮送他的簪子一直坐在床边坐到天亮,是夜无月无星无风,点一根蜡烛,寂静无声,西沉蹲到他面前,他的眼里依旧无神,黯然无光,神情木然。
“你笑一笑好不好,你以前不是最爱笑了吗?”
然而回答他的是从白昙那双空洞的眼里流下的眼泪,西沉想伸手去给他擦拭,但他触碰不到。
